祭酒 作品
第四十章 路途
至於。
坊間閒言碎語中風傳自己患了失心瘋。
重金請來的巫師嗤笑自己是世上一等一的賭徒。
妻子請來和尚道士驅邪無果,暗裡與孃家勾搭,準備搶佔遺產。
給自己“千金貼”的同行,第一天磕了頭,第二天便摩拳擦掌只等自己完蛋後來搶生意。
這些他都知道,知道得一清二楚!
但他還知道,如果得知的內幕消息是真的,自己的壽禮一定能夠取悅鬼王,從而獲得一單前所未有的大生意,成為整個行業的魁首人物。
若消息是假的?呵,人為財死,有何不妥?
心思變幻間。
“客人,咱們到了。”
甜膩的呼喚自車外響起。
他打了個抖擻,摟緊了懷中禮匣,強捺著恐懼下車。
……
車外霧氣茫茫。
難辨身在何方。
只見得前方有著一個大如門洞的溝渠入口,黑暗幽深,彷彿某種怪物張開的食道,正呵出溼冷帶著些微腐臭的風。
範梁不自覺又打了個抖擻。
抖擻之後。
他驚詫發覺,來時的鼓吹、車馬竟霎時消失無蹤,只餘下一隻引路鬼站在洞口前,託著怪異的笑臉。
旁邊還有個身形頗為高大的男子,穿著寒酸的衣裳,腳下竟只一雙草鞋,帶著一方木盒——興許裝著價值千金的寶物——隨意摟在臂彎。
奇怪?
來時,一路同行的不是有許多車馬麼?怎麼除了自己,只有一位賓客?
無暇多想。
那引路鬼已催促著進入洞口。
或者說。
墜入窟窿城。
……
暗渠內便生青苔,腳下溼滑。
範梁很快發現,自個兒納了數層皮底的靴子還不如草鞋好使。
不小心便是一個趔趄,險些滑倒。
“客人。”
引路鬼畸形的笑臉貼上眼前。
範梁的呼吸霎時滯住。
甜膩的聲音在耳邊:“需我攙著麼?”
範梁奮力搖頭。
野心是一回事,恐懼又是另一回事。
所幸這段路程並不長。
前路突兀被積水所阻,水淹沒了半邊下水道,暗渠成了一條地下暗河。
甚至於,“河畔”還繫有一艘木船。
範梁並不驚訝。
雖然沒到八月十八的觀潮盛時,但時入八月,海潮漸生,潮水會沿著溝渠與河道逆湧城中。年年,諸坊市總有低窪處會遭海水浸沒。
所以,地下出現暗河倒也合理。只不過,暗渠變作水道,窟窿城豈不已是澤國?那麼鬼王及使者們難道都作了水鬼麼?
複雜的心緒難免會引發胡思亂想。
待範梁收攏了雜思,發現自個兒已坐上小船,向著“暗河”深處駛去。
周遭一下就靜了。
這種安靜不是之前行走於溝渠中的安靜。
那時仍有微小的雜音,風在耳邊“嘶嘶”,蚊子撲面“嗡嗡”,老鼠在暗裡“吱吱”。可現在,除卻小船劃過水面的微響,以及自己的心跳與呼吸,竟再無其他。
引路鬼散發出的令人不適的濁光,只勉強照出小船邊的黑漆漆的水面,頭上擠壓下來的隧道穹頂,前與後都是黑洞洞的什麼也瞧不見。
世界坍塌成船上的一小片。
範梁不由繃住身體,不敢引發響動,以免成為這小小的幽寂世界中的異類。他甚至把呼吸壓低再壓低,以至於幾欲缺氧而眩暈時。
前方的黑暗裡浮出一點微光,世界便豁然擴開。
他終於敢大口喘息。
便見得前方光源愈來愈多。
那是點點淺綠熒光,時而在水下倘佯,時而躍出水面於船頭飛舞。它們並不怕人,有的落在船沿上灑落微光。
範梁下意識往後退縮。
野心與貪慾驅使他自投幽冥,但恐懼的本能卻讓他對地下的一切報以戒懼。
直到更多的熒光落在船上,並沒有傷害到自己,同行的男人甚至捉來一隻放在手心打量,他才大起膽子,俯身細看。
光點裡裹著的,原來是一隻只瓢蟲,和螢火蟲似的,尾部綴著點點淺光。
他攤開手心,一隻瓢蟲飛入手中,安安靜靜,瑩瑩可愛。
範梁長長鬆了口氣,笑了起來。
無論如何,這小東西多少排解了這段旅途以來積攢的忐忑與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