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酒 作品
第二十二章 中元節(三)
任誰都可以輕易想象出,“羊羔”們是如何被扒皮放血,開膛破肚,斬斷四肢,分割肋骨,掛上鐵鉤。
李長安默不作聲把侏儒按在案板上,換上把厚背斬刀。
“且慢!”
華翁焦急出聲阻止。
“老幫主,怎麼?”道士說話很不客氣,“這玩意兒也是咱褐衣幫的?”
“你答應過。”
李長安一聲不吭。
華翁繃緊了面孔。
“要按我的規矩辦!”
道士笑了笑,而後猛地砸下砍刀,沒砍下腦袋,只將侏儒的尖笑與嘴巴一併搗得稀爛,死狗一樣丟在華翁腳邊。
“他是你的了。”
………………
華翁與幾個坊的鬼頭商量著如何處置侏儒與後續之事。
李長安懶得參與,自個兒上到院子。
宅院已被華翁等幫會的人手控制住,驅趕好奇的路人,控制半死不活的地痞,翻撿可用的財貨,一套業務嫻熟得很,完全沒有李長安插手的餘地。
霧氣難得散盡。
天闊雲低,海風溫潤。
黃尾上來尋道士說話時,他正攤在石階上曬太陽。
黃尾挨著坐下,大大伸了個懶腰,好似要把全身黃毛都當風捋直了,好去去在地下室沾染的穢臭。
“道長還在生氣?”
李長安不愛生氣。老話說得好:能解決的事,不必生氣;不能解決的事,生氣也無用。
所以道士疲懶地打了個哈欠,反問:
“審完了?”
“審完了。”黃尾點頭,“那矮子倒是一點不隱瞞,說自個兒是南洋過來的巫師,錢唐人都小瞧於他,他四處碰壁,沒法求食,只好做起了靈肉的買賣。也就是拐騙小孩的魂魄,塞進畜生體內,宰了賣肉。因他名字難念,形貌又醜陋,短小似獼猴,旁人都叫他‘鬼猴子’。”
李長安察覺到蹊蹺。
“他在錢唐有名頭?”
“有名頭。”
“往常也幹這類勾當?”
“也做這行。”
那就奇怪了,既是積年的老賊,之前事發為何沒懷疑到他呢?
“一來因那所謂的‘靈肉’並不在市面上發賣,咱們只聞其名。二來,他那行也有規矩,只朝死人下手,從流落錢唐、無依無靠的孤魂野鬼中拐騙小鬼魂魄。咱們只道有‘賣靈肉的’,有‘拐小鬼的’,卻沒把兩者想在一起過。”
李長安接過話頭:“更沒想到那廝突然壞了規矩,朝活人下了手。”
“我猜猜。”
他頓了頓。
“窟窿城?”
“道長明見!”
黃尾嫻熟送來馬屁。
“那廝推脫說是窟窿城為給鬼王賀壽,向他訂了大批靈肉,又催促得緊,所以……”
他兩手一攤,呵呵冷笑。
李長安:“所以華翁才不許殺他。”
“怎能怪罪華老?”黃尾搖頭解釋,“事涉諸坊,華老哪能一言而決。再者說,那廝也佔著些道理。”
“邪術害人還有道理?!”
黃尾仍是搖頭:“那些小娃都是出門叫賣雜貨,得了鬼錢,才被攝到此處。他們得錢的數目,數倍於平常的賣價。難道錢唐人都是冤大頭?那些多出的錢是買魂錢!唉,只怪他們犯了一個‘貪’字啊。”
“這算什麼狗屁道理?!”
“道長不曉得,那拍花子雖是人鬼唾棄殺千刀的王八犢子,卻也有個正經名堂,喚作‘捉魂鬼’,與道長見過的‘喧騰鬼’、‘掠剩鬼’以及產鬼、債鬼、紅煞、白煞、火煞、瘟煞等等,俱是記在《十方威德法王總攝凶煞百鬼真經》之上,乃錢唐的活人與死人們不敬鬼神,不循良俗,所會遭遇的種種惡鬼之一。既然名列‘鬼王經’上,他們所講的道理自然可以狗屁一些。”
李長安聽明白了,歸根到底都能扯到那窟窿城上。
懶得再掰扯,直接問如何處置“鬼猴子”一幫人。
“都是活人,鬼頭們準備明日將他們押送官府。”
“送官?!”
答案荒誕到近乎滑稽,饒是以黃尾的臉皮,說出來都有些尷尬。
好在華翁及時出現為他解了圍。
華翁送來了小女孩的魂魄,又遞來兩個模樣怪異的筒子,一個長皮筒,一個粗竹筒。
正是操縱被稱作“玄駒”的馬車的法器。
“此事你出力最多,這裡沒找到什麼財物,唯有這東西有些用處,合該是你的。”
“玄駒”大抵是什麼南洋巫術煉製的,纏著一股子邪氣,還算精巧,拿來攝人魂魄十分隱蔽。可是,李長安拿來有啥用?
“不要?”
“要,長者賜其可辭!”
黃尾連忙點頭哈腰接過,衝李長安擠眉弄眼。
李長安本無所謂,順勢也就收下了,回頭研究研究,實在不成,毀了就是。
華翁見此也稍稍鬆了神色,卻又擰緊了眉頭。
“道士。”
“華翁請講。”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等的規矩。”
李長安詫異:“貧道從未有此意。”
華翁顯然不信,他抬手指點著院子忙活的死人們。
“我們這些鬼,什麼褐衣幫、救苦會、連生團、朝義門,說起來花樣百出,實則不過是一幫子孤魂野鬼抱團求存而已。如果自己都不肯講規矩,誰又會同我們將規矩呢?”
說罷,不等回應,搖頭離去。
華翁這番話不可不謂意味深長。
只可惜兩個聽眾……黃尾一貫的嬉皮笑臉,而李長安同樣不為所動。
道士沒有撒謊,他確實沒有看不起華翁的“規矩”。
對他而言,世上的人與事,不管是為善也好,為惡也罷。他或會施於援手,或會還以刀劍,但都儘量不去高高在上作出評價。
因為世界不是溫柔的童話,它是冰冷而無情的。
天生萬物,皆沿著各自的道路前行,也循著各自的規矩,在世上爭得一席之地。
天行有常,如是而已。
…………
陶娘子家中。
李長安將阿枳的魂魄吹入軀殼。
“好了。”
他起身仔細叮囑。
“小女娃魂魄才附體,先前又中了妖人魘術,好似做了一場大夢,過幾個時辰才會清醒。”
“待她醒後,把這張安魂的符籙化入水中予她服下,便可保無礙。”
正要送去黃符之時。
“娘?”
阿枳竟突而清醒。
陶娘子哪裡還顧得上其他,一把將女兒擁入懷中,喜極而泣。
她又呼喚一聲。
“娘。”
帶著顫抖。
“娘在!”
“我痛。”
阿枳擰著眉心。
雙手死死抓進心口。
“孃親,我痛得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