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酒 作品
第十九章 十錢神(完)
翌日,玉琳琅的門簷下襬上了一盞小小的船燈。
在錢塘城,船燈是潮神的標誌。
潮神是本地的一位重要的神靈,俗言:“潮迎千真來,潮送萬鬼去”,意指其是諸神的使者與引路人,當地無論舉行什麼科儀,都少不了這位潮神參與。
玉琳琅在門口擺燈,就意味著請潮神指路,本家要祭神。
一傳十,十傳百,短短小半上午,甘家要做還神科的消息便傳遍了大半個富貴坊。
雖不知為何如此倉促,十錢神又是何方神聖,但依著習慣,左近得空的大姑娘小媳婦都聚來搭把手,周圍吃這口飯的樂師、廚子、販子、裁縫、紙匠等等通通也聞訊而至。
時間在忙碌中飛逝。
傍晚時分。
晚霧未起,雲天一片赤紅,映照得碼頭邊上百十號人湊出的場面愈加熱鬧紅火。
新鮮出爐的“十錢神還願科”正在舉行。
神臺前。
身作綵衣、頭戴羽冠與儺面的神巫且歌且舞,指揮著眾人奉上貢品。
唸誦起勾願文疏:
“黑筆勾銷,打開簿頭簿腳……不,尾,望勾昔許之恩……信士家下人等,酬還以後,呃、這個家道興隆,百般吉慶,人財兩發,富貴雙全,人人身高萬丈,個個火煙登天……”
後頭,一眾男女焚香叩拜,一邊跟著唸白,一邊也不由在心裡嘀咕。
這個法師從哪裡請來的?
怎麼念個詞兒都結結巴巴的,如此生疏真能以精誠致鬼神麼?
這時候,夕陽收起最後的殘暉。
又有冷風忽至,蕩起塵埃,壓低燈燭。
晝與夜似在一瞬間發生了轉換。
萬物沉入昏暗。
唯有眾人手中短香的香頭亮得猩紅。
似有無形之物隨夜而來,無聲啃食香燭。
短香迅速燃燒,煙氣騰騰昇起,卻沒被冷風吹散,反而冉冉匯聚在神臺之上。
所有人的心肝都在此刻提緊。
神來了!
……
“勿聽,勿言,勿視。”
巫師搖動法鈴,操著怪異而特意拖長的聲調:
樂師們連忙偏開頭,只管死命吹拉彈唱;信士們急急匍匐在地,把三注短香高高捧過頭頂。
須臾。
某種模糊的、難辨形狀的東西出現在了那煙霧之中。
降臨在了貢品之間。
它撫過瓜果,瓜果立刻變得乾癟;它淹沒米飯,飯粒黑爛如泥;它爬過牲祭,血肉便失去了光澤。
最後它落在了一個錦盒之前——錢唐人祭神比別處實誠一點,他們給錢,給真錢。
“神”打開了它的貢品,可是裡頭沒有黃金,也沒有白銀,甚至連銅子都沒一個,有的,只是一張黃紙符。
煙霧外:
“急急如律令。”
…………
啊!!
非人的尖嚎驟起,幾欲刺破耳膜。
場中眾人為其驚嚇而循聲抬頭。
但見神臺之上,縹緲的煙雲盡數化作黑氣滾滾,時時幻化出種種詭異形狀。
哪裡有神?分明是邪物!
未等更大的驚恐在人群中擴散,黑氣倏忽收攏,化成車馬一般的龐然大物,向著臺下巫師猛衝過去。
巫師絲毫沒有避讓,只是搖動手中法鈴。
叮~
“起!”
幾個早早埋伏下的漢子面紅耳赤用力拉動麻繩。
一道紅色大網立時升起。
黑氣猝不及防撞在網上,頓時發出彷彿把皮肉貼上烙鐵的“呲呲”聲。
倒飛而回。
黑氣顯然不是莽物,一擊不中,便盤旋而起,試圖尋機逃遁。
但巫師已接連搖動銅鈴,數張大網相繼升起,圍成一個囚籠,將它封在了其中。
它奮力四下亂撞,但除了發出些慘嚎,惹出些驚呼,別無他用。
巫師或說李長安,挑起一把桃木劍,提筆在劍身上勾畫起許久不用的誅邪符。
“天煞惶惶,地煞正方……”
符成,倒持法劍,便要擲殺此鬼之時。
忽然。
刺目的白光自網中迸起。
李長安不得不抬手遮眼,而後聽得幾聲驚呼、一通亂響,強光滅後,“囚籠”中已然空無一物,側面的大網上破開一個大洞。
道士上前細瞧。
破洞似單純被蠻力撞出,邊沿沒有燒焦的痕跡。
這幾張網是用硃砂、雞血、符水特意炮製的,照理說,一般的鬼物撞上來,陰陽相沖,應當有所反應才對。
除非……
甘掌櫃顫顫巍巍湊上來:
“這可如何是好啊?!”
李長安扯下羽冠、面具,戴上斗笠。
“有心算無心,它翻不了天。”
…………
貧窮的標誌之一是睡得早。
才入夜,富貴坊家家闔門閉戶。
在黑沉沉的夜晚裡,在輕薄如紗的霧氣中,一個個茅草房子似攢作一團的墳丘。只有捱得近了,才能從窗戶縫裡窺聽到主人家發洩殘餘精力的壓抑著的聲音。
好比詐屍的亂葬崗。
一團黑氣便在其間橫衝直撞。
當它發現某個馬虎的人家門窗未閉,要潛入進去躲避時。
總有個聲音在身後響起:“疾。”
黃紙折成的鳥兒便從某個角落飛到眼前,撲騰著舒展開來,硃砂勾勒的符文放出清光,將它狠狠擊退。
逃竄的速度難免放慢,於是更多的鳥兒追了上來。
李長安所用並非什麼厲害的符咒,前者是辟邪,後者是束鬼。雖是簡單符籙,但蟻多咬死象,十幾張束鬼符纏身,黑氣的逃竄的速度開始堪稱風馳電掣,但漸漸成了蹣跚的老人,步履維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