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8.第七十二章
金軍分兩路南下的消息總算是傳到了汴京城中。
說不清是怎麼傳出去的, 邸報上寥寥數語,但小報就比較五花八門,能講出許多連官家都不清楚的東西。
汴京城的百姓, 文盲的不多,就買一份小報來看。就算是個真文盲, 別人拿著小報指指點點時,他也能湊到一旁問一句:“戰勢如何啦?”
這問題每天在城中被問出八千遍,但汴京城之所以是汴京城, 就在於你隨便找來兩個人, 都能給出你三種觀點。所以別說是市民, 就連小報上的訊息都是五花八門的。
有些追逐邸報腳步, 老成持重的,會說點漂亮話,比如說太原固若金湯,這是一定的,之前數番大捷都是河東聯軍打出來的,大家不能忘了啊!有這樣一支王師駐守邊疆, 咱們有什麼可怕的?至於河北?河北就更不用怕了吧?河北前幾個月剛剛收復, 士氣大盛, 簡直是宜將剩勇追窮寇,高歌猛進入上京的大好時機, 金人恐怕只要一沾河北的土地, 立刻就要被趕出去了!
這樣洋洋灑灑的長篇大論後, 作者不忘記再輕輕地站個隊,拍一下官家馬屁:當初為什麼讓金人兵臨城下,咱們就不提了啊,為尊者諱, 大家要注意——但是現在戰勢一片大好!不是小好是大好!這都是官家知人善任的功勞呀!
這樣一份邸報能贏得大多數人的讚頌,不錯,大宋的官家可能對不起很多人,比如西軍,比如河北的軍民,比如花石綱和西城所一路上的血淚,可官家絕不會對不起汴京市民——從太祖皇帝開始,每一位官家都很好,這個尤其好!
有白衣老書生牽著馬,馬後馱著行囊,帶著兩個書童,默不作聲地從一家茶館門前走過,有意氣風發的少年就指著他,擠眉弄眼。
“你們可見到那些膽小之輩,聽說金人南下,立刻就要出城逃難嗎?”少年聲音很高亢,“咱們汴京是鐵鑄的城牆,萬年不陷!”
“你這狹促鬼,何必取笑老人家呢?”有人就不贊同,但立刻旁人又接了話:
“大宋還是得靠咱們這般子弟呀!”
老書生一聲不吭地繼續往前走,就被人攔下了。
攔他的人也是白衣書生裝扮,孑然立在這繁華市井中,又落拓,又不俗,好似那身傲骨敲一敲,真能鐺鐺作響。
老人就嘆氣,“我牽扯在風波中,連元中都不曾告訴,只想悄悄出城,你何苦被我連累?”
白衣書生從他手裡接過韁繩,不言不語地牽著馬繼續逆著人流而行。
“在下也要離京了。”
“朝中正要你這樣的——”
“耿南仲容不下我,官家遣我去河北了,”書生說,“我才學淺薄,在朝在野都不足道,李公卻不該受此辱。”
“我只恨君側有讒人,而我無能,不能盡臣子的職分。”李綱咬緊了牙。
走到下一家茶館門前,風向又變了個樣。
那些人手裡握著小報,正竊竊私語,見到老人牽著馬,卷著行李往外走,就有人上前攔住了這一行人。
“老人家莫怪,”對方問道,“你們可是聽了什麼風聲?”
老人一愣,“什麼風聲?”
對方左右看看,湊上前小聲說,“他們說這一次金人勢大,恐怕河東河北兩地,都要被攻破了!聽說而今河間府危矣!”
那個看起來有些頹然,又有些憤怒的老人一下子神情就變了:
“你是從何處聽來的?朝中尚無人知曉,你如何得知?”
距離河間府只有五十里的任丘算不得一座大城,它的陷落原本也是悄無聲息的。
完顏才騎在馬上,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滿地的狼藉。
非常狼藉。
城上的守軍盡力了,他們將一切能扔下去的東西都扔了下去,包括但不限於石頭、滾木、熱油、甚至是金汁。
因此打掃戰場和辨認士兵身份就變成了一項很麻煩的工作,好在戎服上是有標記的,而這些已經躺在城下,或者缺少肢體,或者腦漿迸裂的遼人也不在乎他們是不是能以體面的方式下葬了。
有人哭哭啼啼的:“借個鏟子來吧!我弟弟還沒到二十歲呢!”
旁邊的女真小軍官路過時就粗魯地罵一句,“狗一樣的東西,還想要鏟子呢!”
完顏才聽到了,眼珠動也不動,繼續向前看,看夯土被他砸壞後刨出的缺口,那道巨大的裂痕上也佈滿了屍體,看起來就很像是神話中巨人倒下後的傷痕。
那是他親手撕出來的傷口,他在三天前,也站在這個位置,指著那個方向說:“宣和五年時,任丘暴雨,沖塌了一段城牆,就是那一段,讓投石車往那裡砸!”
有兵士牽著馬,帶他慢慢地入城,馬蹄踩過一段又一段泥濘而焦糊的血路,忽然有垂死的兵士被馬蹄聲驚醒,睜開兩隻渾濁的眼睛,冰冷地看著他:
“叛賊,叛賊!”他的嘴也已經被血糊住了,一張開嘴,沒有洶湧而洪亮的罵聲,只有無盡的血沫,“你當死!”
牽馬的士兵趕緊拔了刀,準備再補一下,但那個宋軍士兵已經用盡了他最後一口氣。
完顏才摸了摸自己的髭鬚,“只是個愚人,不要與他一般見識。”
他原本是個宋人,也有祖宗給他的姓氏,他祖上還給了他不少東西,比如說強健有力的體魄,靈活敏銳的頭腦,以及諸如此類的天賦。
但祖上沒給他一個好家世,叫他空有一身本事,只能蹲在河北的邊境線上當一個小武官,每天看不盡軍中的糟爛事。
無窮無盡的糟爛事,一糟更比一糟糕,考慮到當時他的頂頭上司是杜充,一切都很合理——因此完顏宗望來了,他立刻就降了。
他降得痛快,降得有理,他說:“為什麼不降金人?金人只要錢糧,杜充還要人的命。”
降金之後,他依舊還是那麼個人,作戰勇猛,又很明白從雄州到河間滄州這一大片地方的底細。他還不像郭藥師,連個家底都沒有,防都不用防,金人就很欣賞他,賜了他完顏的姓氏。
現在河北換了朝真帝姬,有知交故舊的風悄悄吹過來,他聽了就冷笑。
“杜充當死,難道他是自己佔地為王,跑來河北殺人的?分明是大宋朝廷派他過來的,現在大難臨頭,送了個小女娘過來迷惑百姓,焉知她得勢後不是第二個杜充?”
他對河間府很瞭解,因此比起在定州折戟沉沙的那野,以及在靈壽引誘宋軍未果的完顏宗望,這支南下河間府的分兵竟然進展最快。
他甚至還是個熟人。
他甚至路過塢堡時,還能客客氣氣地送個使者過去,道一聲叨擾。
消息傳到真定府時,趙鹿鳴正在那敲她的罄,聽了之後就立刻將銅槌放下了。
比她想象中麻煩更多,她想。
她原想過向河間府派兵,但悽然老師委婉地勸阻了她。
不合規矩,老師說。
河間府被圍困很久也沒有陷落,人家在立場上就很站得住,是功臣,你派兵過去,聽誰調遣呢?聽河間府的調遣?就帝姬您這脾氣,說出去這話您信嗎?
空降一個武將過去?那殿下就是準備奪河間府的權了,人家樂意嗎?人家難道不會抗議說,河間府上下沒做錯過任何事,憑什麼你一來就要奪權啊?
這世界不是圍著她轉的,她細想一想,在真定附城燒的龜殼就足以給她提這個醒。
所以她得等一個能名正言順派兵去河間府的時機。
現在河間府的求援到了,她等到了這個時機——唯一的問題是,她要派誰去河間府?
如果這是個抽卡遊戲,她絕對不是非酋那一檔,她麾下已經有不少名將——可都還很年輕,宗澤倒是不年輕,聲望也夠,可老爺爺必須鎮守在大名府,足兵足食往前線運糧草。
虞允文還是個小書生,李世輔倒很好,但不知道能不能獨當一面,種冽一直跟在叔伯哥哥們身邊,還沒有獨立作戰過先不考慮……
不行就送岳飛去?
把岳飛送出去後,真定府怎麼辦?
況且岳飛也只是個新星,還是從她手裡提拔起來的,去河間府能服眾嗎?
她在心裡翻來覆去地糾結,總希望能有個符合宋朝這套公務員標準的人站出來,給岳飛當搭檔,把河間府的人事問題擺平。
她手裡握著銅槌正發呆時,盡忠跑進來了。
“朝廷來人了!”
朝廷送來了一個河北宣撫司參議官,履歷相當爆表,屬於別人一看就知道,這明晃晃金燦燦的履歷能踢到前線來,那必然是在朝中搞了什麼大爆炸,被踢出來了。
忠臣、直臣、名臣限定路線,總之是可以讓人肅然起敬的那種。
參議官站外面等帝姬召見時,往來人見到他就很客氣地打一聲招呼,大家還不知道他的履歷,只覺得這人一看清雋的外表,孤直的風儀,立刻就生出三分好感。
趙鹿鳴從偏房裡走出來時就正好看到這一幕。
河北宣撫司參議官秦檜,正在臺階下和同樣等待她召見的岳飛講話。
兩個人在講真定府和河北的戰事,聲音不高,但看錶情,氣氛還頗和氣。
蜀國長帝姬立刻捂住了眼睛。
“帝姬!”佩蘭嚇了一跳,“帝姬怎麼了!”
“我眼睛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