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4.第六十八章
女真人是野蠻的。
所有人都這樣說, 因此那些沒見過女真人的新兵,或者是從大名府過來的文官就會出一些很自信,當然也很巧妙的計謀。
之前這些計謀甚至也被驗證過, 因此這種自信並不能稱之為自負。
比如說同大塔不也戰鬥時, 王善曾經湊了許多財物, 扔在對方進兵的路上。
主帥是很快就看出來蹊蹺, 並且大聲阻止自己的士兵打亂陣型了。
但士兵就沒聽見。
士兵們都是凡夫俗子, 有些是僕從軍,有些是牢城軍,他們作為留在河北的常駐兵馬, 手裡拿到的錢是有限的。
窮可以解釋士兵們的一切行為, 比如西軍的陣前討賞, 也比如這支金軍的騷動。
他們說:“我手腳不聽使喚!”
那豈止是手腳呢?先是他們的眼睛, 然後是他們的腦子, 他們的呼吸也變得急促,一顆心也怦怦亂跳, 最後才是四肢奔著路邊的銀錢和布匹去了!
身後有人大聲叱罵,但跑得最快的士兵已經飛速從地上抓起了一把亮閃閃的東西,努力往自己的腰帶裡塞進去。
塞過之後,他就放心了, 這一把銅錢沉甸甸的極有分量, 他若是個混球,夠他喝上幾頓酒, 他若是個顧家的,這也夠家裡妻兒安穩吃用兩個月的。最關鍵是他跑得快,可以在軍法官叱罵時重新跑回隊伍裡,假裝無事發生。
但身後的人沒有他那麼快, 卻比他更貪心。
大家鬧鬧哄哄地去搶地上的銀錢,什麼陣型都沒了,自然也就忘了面前還有宋軍,還有近在咫尺的敵人。
那接下來的戰鬥就不令人感到意外了,任何人見到這樣散漫的軍隊,都會立刻抓緊時機,一波衝鋒過去。
據說金人也靠著這招在一些小規模戰爭中贏過宋軍,甚至在大塔不也撤退時,靠著這招也讓宋軍丟盔棄甲了幾次。
過後從軍官到主簿都輪番罵過自己家貪心的士兵,不僅罵,還要沒收非法所得,要從士兵的衣服、頭髮、床鋪、行囊,甚至是屁股裡找出那幾個錢,全部沒收後還要打軍棍,打得軍營裡一片鬼哭狼嚎。
即使如此,用途也不大。
除了靈應軍因為錢和信仰雙重力量的庇佑,對金錢能相對沒那麼貪心之外,似乎宋金兩邊的士兵都對這招百試百靈。
在完顏宗望的軍隊就要到達塢堡下時,這座塢堡的守軍也很機警,他們也用出了這一招。
在通往塢堡的路上灑下大量的錢,他們則埋伏在一旁的溝壑裡,等待士兵走過時因為見錢眼開而自亂隊形。
這是個極好的機會,守軍決心抓住這個時機,不僅要衝出去,一鼓作氣地將金人的前軍衝散,他們還進一步想到要驅趕潰散的軍隊去衝擊中軍,造成更大的混亂。
當然也有人問:“若是他們不撿錢呢?”
立刻就有人罵了:“你這憨貨,天下哪有不愛錢的人?況且他們那般蠻夷!”
他們在那被長草埋伏過的溝裡待了很久,直到腳步聲越來越多,越來越近,他們想象中茹毛飲血,披著皮毛,手裡拎著形制不一的武器的蠻子卻沒有出現。
有人在這片灑了亂七八糟的財物,肖似逃亡現場的路邊停下了。
但沒有亂哄哄的跑步聲,也沒有拾取財物時銅錢碰撞的聲音,更沒有軍官的叱罵。
一個軍官用女真語吩咐了些什麼,腳步聲就繼續向前了,留下草叢裡的埋伏者懵了一會兒,但也沒有很久。
因為前軍雖然繼續向前走,指揮官卻下令一支謀克走過來,單獨負責清掃路邊的財物,順便將草叢裡的埋伏者清掃了出來。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消息傳回了真定府,這就很令人感到不寒而慄。
完顏宗望所統率的金軍與其他任何金軍都不同,他們就像是那個青年統帥的手指一樣,任由他隨心所欲地指揮。
他幾乎是以摧枯拉朽的姿態將真定靠近邊境的所有塢堡清掃一空,而後來到了靈壽城下。
守軍就膽戰心驚地站在城牆上往下看,但對方也並沒有立刻就扛起梯子過來攻城,而是開始有條不紊地安營紮寨。
騎兵有騎兵的營地,步兵有步兵的營地,僕從軍、女真軍、役夫、跟隨軍隊而來的商人,所有人都被安排得井井有條,一座皆一座的帳篷連綿不絕。金人也不在乎靈壽縣外的堅壁清野,他們後方有人源源不斷地運送木料過來,將營寨建起。
金軍在做這些事時,幾乎是安靜無聲的,在城上的守軍看來,像是數不盡的螞蟻進入了人類的領地,自信地建築起它們的王國。
守軍還額外地注意到了,帳篷最多的位置不在北方,而在東南——也就是通往真定城的路上。
作為佐證,完顏宗望還派出了使者勸降。
使者很是彬彬有禮,“前番郎君攻宋時,靈壽上下皆識時務,郎君因此不曾行懲戒事,而今足下難道忘了嗎?”
靈壽的縣令不姓曹,但娶了一位曹家分支的女兒,因此可稱一句曹家的好女婿,聽了這暗含威脅的話語,就將眼睛望向這支守軍的指揮使,也是曹爍的一位叔父。
“此一時,彼一時也。”指揮使說,“去歲河北闇弱,金人勢大,我等既無兵甲,自然也只能安身守命,而今聖君既派援軍守土,我等世受國恩,敢生二心?”
“足下說了這麼多,”使者笑道,“句句都是公主。”
指揮使就冷笑一聲,“我家既為帝姬母族,有何需遮掩之處?”
“天下人皆知,自然不需遮掩,但王師至此,足下只要登城望遠,看一看旗鼓威儀,”使者說,“難道也不能回心轉意嗎?”
這話裡威脅就更強了,甚至令一旁的曹家女婿臉上都露出了懼色,頻頻去看指揮使的臉。
金人的使者就微微一笑,趁熱打鐵:“指使為公主母族,公主自來河北,曹家錢糧不盡,流水一般送進真定城中,都給了公主,已是天大的人情了,公主卻連指使這條命也要用盡了去,豈不是太苛刻了些?”
“我家豈止出錢出力,幾乎大半個家當都搭進了真定附城裡,”那位指揮使笑道,“若我一夕獻城,豈不前功盡棄?”
使者臉上的笑容就消失了。
消息傳回到城外的中軍帳時,完顏宗望正在洗洗涮涮。
他是個很愛乾淨的人,但不巧的是他又是個小胖子,天一熱,他就很難受,雖說發兵時已經過了中秋,但白日裡行軍,身上裡三層外三層的甲冑一套,還是免不得大汗淋漓。
完顏宗弼和左瀛被召進帳時,他的兄長已經換上了一件寬鬆的中衣,正在有條不紊地穿袍子。
“阿兄的臉色似乎有些難看,”完顏宗弼說,“可要宣醫官?”
“沒什麼要緊,”完顏宗望說,“為什麼不請左先生坐下?”
“郎君尋我前來,”左瀛問,“是為靈壽之故?”
這不是一個好兆頭。
他們去年第一次攻宋時,由於絕對主力郭藥師的潰敗與投降,河北除了少數幾座大城之外,其餘州縣滑跪得其實很迅速。而完顏宗望當時一心要迅速撲向汴京,逼迫那軟骨頭愛修仙的皇帝立一個城下之盟,所以他也沒有對這些表面上臣服——至少不搗亂的州縣搞什麼換血和深耕。
他向他們要求稅賦,也就是將本應交給大宋的那部分錢糧交給他,這些州縣也都乖乖給了,縣令要是不好意思,城裡的狗大戶也會趕緊湊齊,這其中也包括了靈壽縣,哪怕劉韐就在幾十裡外的真定城中,這些宋人當中的有錢人、士大夫們也沒想過要與他共進退,同生死。
朝真公主一來,一切都變了。
“我見過她,其心如鐵,不可轉也,”左瀛說道,“郎君須勝她,到時整個河北皆入郎君彀中。”
完顏宗望點一點頭,“我今親至靈壽,正為此來。”
靈壽縣被圍,自然是要求援的。
消息傳到真定城中,大家就開始議論紛紛——要不要救靈壽?救的話,怎麼救?出多少兵力?誰來帶隊?什麼時候發兵?
金人圍著靈壽,但不打,而是將主力擺在通往真定的路上,擺明了要真定的守軍出城同他們打一場堂堂正正的野戰。
打不打?
傳閱過金人圍城布營的草圖後,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上首處的帝姬,看她坐在那裡,從容不迫,鎮定中有威儀風度的模樣。
而趙鹿鳴不知道應該看誰。
她什麼都知道,她一方面知道完顏宗望就是要圍點打援,而操練了不足半年的宋軍極難與這支金人主力相抗衡,另一方面她又無法坐視靈壽陷落。
她的準備還不充分,可時間根本不允許她準備充分。
那些黑暗裡的高山一瞬間又升了起來,向她壓下來,壓得她一瞬間喘不過氣。
忽然有人說話了。
“咱們總歸要同他們打上一場,”岳飛說,“野戰不能制敵而求國之重,不可得也。”
她吃驚地抬起眼睛,“鵬舉有什麼好辦法嗎?”
“臣現在還沒有,”他說,“但真定九月裡秋雨連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