蒿里茫茫 作品

第九十二章

有車輪滾滾,在泛著熱氣的土路上走過。




有人木訥地推著車,一言不發,有人坐在車上,大包小裹。煙塵捲起來,嗆得人眼圈發紅,呼吸也變得急促。這就讓人時不時很想停下來,喘一口氣,揉揉眼睛。




但軍士立刻就抽鞭子大罵,“懶貨!賤人!須知今日已是第五日,再入不得川,你爺爺若是吃不了兜著走,非叫你們這些懶貨見一見爺爺的厲害!”




板車上的小娃子被嚇得立刻就要哭出聲,但又被老祖母捂住了嘴,可片刻後,小娃子忍也忍不住,一定要將祖母的手避開。




也不是非要哭出聲,只是那雙手太髒了。




這一隊百餘人,人人都是蓬頭垢面,灰頭土臉的。




見官軍繼續向前走了,隊伍裡就又起了竊竊私語。




“可知那靈應軍是個什麼地方嗎?”




“聽說靈應軍都是些道士,也不知尋我們何用呀?”




“有工錢嗎?”




“全家都搬了去!從此就是帝姬的家奴了,給不給工錢,進了蜀地,你又敢如何?”




這些男子裡有鬚髮斑白的,也有年輕力壯的,但他們大多是黥面,少部分也有刺在手上的,年長的刺面,年幼的刺在其他地方,總歸身上都是有印記的。




這也算是官家的政績,政和五年,官家下令錢監兵匠只要在手背上刺字就行,不必非得刺在臉上,但無論哪種,都是向別人說明他們的身份——他們都是需要被人好好看管,防止逃跑的人。




儘管他們是有技藝的,不論去了哪裡都能靠自己的本事給全家老小找一碗飯吃,但大宋不許他們的本事外傳,又不能給他們提供優渥的生活條件,因此就只能用皮鞭和刺字來集中管理了。




甚至於在什麼地方安居,往什麼地方遷徙,一夕之間,背井離鄉,都是由不得他們的。




兩邊的田野漸漸向後去了,有青山在前,慢慢升起來,有河水潮溼的氣息蓋過煙塵,悄悄爬過了他們腳面。




“那裡就是入川的關卡了。”有人這樣說,指了指前方。




工匠們就費力地手搭涼棚,踮腳想要看一看,但他們都是一輩子只跟著軍隊在宋夏邊境上走的,從沒來過這裡,只見到了有人騎著一頭小騾子跑過來。




“是種家軍護送匠人至此嗎?”那人穿著件道袍,年紀卻很小,看著只有十六七歲,“在下受宗統制所遣,來此迎接,諸位辛苦啦!”




有軍士上前,同他講了幾句話,但匠人們並不十分關心。




“辛苦”的是這些軍士,不是他們,或者說按照大宋的道理來,他們是沒資格“辛苦”的。




軍士們可能清點一下人頭,再喊一遍名冊後就算完成任務,多半還有些酒肉犒勞。但他們什麼都不會有,他們這些人形牲口被交到新主人手上後,還得繼續往前走,一直走到他們的窩棚處,這些滿身灰塵和臭汗的工匠家庭才能疲憊不堪地倒下,吃一塊發的麥餅,喝一口送過來的冷水,然後筋疲力盡




地睡去。




自從離家,他們的每一個日夜都是這樣度過的,偶爾還要加上打罵——這待遇並不算好,但他們都是被軍隊嚴加看管,柔順慣了的。




但今日很不一樣。




那些軍士們是滿面笑容地跟著幾個道士走開了,他們這些工匠則被送去了另一個方向。




走得不算很遠,道兩旁的農田變成了水田,有高低錯落的山坡,還有些低矮的灌木,有飛蟲立刻經不住誘惑,撲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