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章 良心
崔珏耳根上的紅氤氳到了頸項。
門扉窗扇緊密合攏,屋內沒有一絲風。冰山消融著,水滴從冰晶透明的寒玉上滑落,落入他淺青的衣領中。
面前的夫人在對他笑。
那笑明媚又亮麗,含著揶揄,但更多的是期待與好奇。彷彿在直接對他說:
二爺、夫君、崔翰林——你會叫我什麼呢?
“二——”他淡緋色的嘴唇開合,“二妹妹。”
他尾音發顫。顫到了紀明遙心間。
很多人都叫過她“二妹妹”。
安國公府有紀明達,理國公府有年幼時的溫從陽,張舅公家還有諸位表哥表姐,其餘親戚家更有許多。
但,沒有一個人的稱呼,像崔珏這一聲一樣,讓她從心口泛起酥麻,一直蔓延到腰椎都在顫。
為什麼?
是因為她喜歡他,還是因為,她很明白,他是如何內斂的一個人,喜歡也含蓄、厭惡也含蓄,卻在努力為她改變?
紀明遙曲起腿在胸前。
雙手捧住自己的臉,她笑問:“那二爺想聽什麼?”
她給崔珏兩個選項:“是‘二郎’,還是……‘二哥’?”
崔珏遲疑了許久。
紀明遙安靜笑著等他。
冰山化得有些快。
“不能——”崔珏終於選擇坦誠。
俯身靠近夫人,他低聲詢問:“不能……都聽嗎?”
“能啊……”紀明遙靠近他耳邊。
崔珏雙眼闔起,喉結滾動。
“二郎?”紀明遙的聲音如風輕盈、如蜜纏綿。
她稍頓片刻,才繼續喚出一聲:
“二……哥?”
崔珏驀地抱緊了她。
臥房門被輕而急促地敲響。
“天使到了!”青霜急聲回稟,“奶奶、二爺,快去接旨吧!”
崔珏立刻抱起紀明遙下床。
紀明遙按品梳妝,崔珏且去招待天使。
擺香案恭敬接旨畢,那太監又有許多吉祥話說完,方才告辭。
崔珏親自送出大門。
孟安然與孟安和、紀明遠等也早來同迎聖旨。
此時傳旨的太監一去,孟安然便不由笑說:“今日咱們家竟是雙喜臨門了!我才還想,皇后娘娘為什麼突然傳弟妹入宮,原來是有重任交給弟妹!”
同時,她心內亦在欷歔。
果然,在天家,什麼妻妾、嫡庶,都是不要緊的。聖旨一下,皇后就是皇后。
且別說天家,難道普通人家,便沒有妻子亡故、丈夫續娶的嗎?想方設法將愛妾扶正的亦有許多。
大爺還未滿三十。
若她不幸去世,她信大爺能為她守三年五載,十年二十年,可人這一生……又何其的長啊。
孟安然不由扶住自己已經顯懷的小腹。
“從明日始,我便要辰初之前入宮,早則午飯前能回家,晚則未知了。”紀明遙笑道,“若家裡有大事,還請嫂子替我操持。”
“這你放心!”孟安然忙說,“你每日留一兩個得用的人在家,有事我只問她們就是了。”
謝過嫂子,紀明遙笑又對明遠說:“左右今日的課是上不成了。要煩你現在就回安國府,把這個消息告訴太太老爺。再說一聲,三妹妹的成婚大禮,我只怕無暇回去了。”
——好耶!
每天去宮中,累上十幾二十天,就能不去恭賀紀明德新婚大喜,她可太
願意了!!
紀明遠忙應聲出去。
孟安和與魯氏回過神來,又都有恭賀之語。
孟安和還問:“在宮裡學規矩、執事,累嗎?”
孟安然才想說她“這問的是什麼話”,紀明遙已經笑著拉她走在一邊,說:“且不提別的,你只管從這裡走到院門,挺胸端首,每一步都走同樣大小,先走上一百遍就知道了。”
孟安和喃喃:“二嫂……我明白了。”又忙說:”我、我就不走了吧?”
紀明遙笑。
“弟妹快先去更衣吧。”孟安然便笑說,“一會再和阿珏過來,今晚咱們吃頓家宴慶賀!至於弟妹獲封恭人、大爺又升了左副都御史兩樁喜事,不如都是我們這裡一起請客?我看你只怕也無空閒。”
“那就辛苦嫂子了!”紀明遙趕緊答應。
“那我先擬著名單,擬好了就叫人送去。”孟安然道,“你們還要再請哪幾位,添上就是了。”
紀明遙感激應下。
回到臥房,來不及更衣,她先在冰山前站定取涼。
三伏天、午後、大太陽。
好熱!
“別太貪涼,小心身體受不住。”崔珏在身後輕輕扶住她。
紀明遙就勢靠在他身上。
崔珏替她除簪更衣。
丫鬟們都默默退了出去。
崔珏低身,替紀明遙解開裙襬。
“其實,我還是更喜歡你叫我‘夫人’。”紀明遙指腹觸碰他耳尖。
崔珏抬頭。
“因為,很多人都能叫我‘二妹妹’,各親友家中,也有許多你要稱呼‘妹妹’的人。”她笑,“可是,‘夫人’只有一個。”
她重複:“只有我一個。”
“是。”崔珏回應,“只有夫人一個。”
他說:“只有,一個夫人。”
他並未起身,就用仰視的姿態,將夫人抱入懷中。
“我已經叫‘二爺’習慣了。”紀明遙雙手繞住他頸項,“你若想聽別的,告訴我,我悄悄叫給你聽……好不好?”
“好。”崔珏應聲。
他不禁抬手,輕觸夫人明亮雙眸下飛紅的面頰。
他知道自己在笑。
……
安國公府。
已經將養了兩個多月,溫夫人的身體卻仍未大安。
五月時,雖有紀明達回來相助,終歸庶女出閣,少不得她親自操心。
好容易六月還算清淨了一個月。一入七月,紀明德成婚之期就在眼前,她自是再無可偷閒之時。親女兒紀明達那裡,怕她婆婆還未消氣,不敢再讓她相幫。也已出閣的庶女紀明遙,又早數次表態,絕不多沾手有關安國公府的任何人與事,且也已經與她離了心。
她只得自己全力操持。
幸好,她的身體也不像初病那時孱弱了。又有許多忠僕在側,竟也提前數日操辦得妥當,只待婚期。
這時,兒子就回到家來,告訴了她兩個“好”消息。
崔瑜升任正三品左副都御史。
紀明遙得皇后青眼,在冊封大典上委以重任,還特賜下四品恭人誥命以抬身份。
明遠就住在崔家上學,崔家蒸蒸日上,對明遠自是好事。
可三丫頭出閣,明遙不能回來,她該怎麼和老爺交代呢。
如今是能確定了,明遙一定早早為皇后出過力。老爺又會怎樣對她發火。
溫夫人滿心疲乏,只對兒子說:
“我知道了。你且等等,把家裡的賀禮帶過去。就不留你在家吃飯了。再告訴你二姐姐,讓她以大事為重便是。”
紀明遠先應聲,方說:“不如賀禮只叫管家送去。我陪太太吃頓飯。”
“不用了。”溫夫人對他笑,“今夜他家必然先慶賀一回,你倒不在場賀喜?那成什麼。一會就回去吧。”
紀明遠沒再推拒。
傍晚。
崔宅的家宴滿堂歡笑。
作為被賀喜的人之一,紀明遙接連被敬了幾輪酒。
酒雖不算烈,可多吃了幾盅,她也有了些許酒意,手撐住一邊臉笑。
孟安然便笑向屏風外說:“弟妹明日還要入宮呢,可醉不得!阿珏,你快過來,替她吃了這一盅!”
崔瑜也忙起鬨,攆他兄弟:“快去、快去!”又命人:“快把這屏風撤了吧!”
都是一家人,經過這兩個月,也該避諱夠了。況且今日又高興。
屏風挪開,崔珏起身,走向自己夫人。
紀明遙雙手捂住臉,望著他走過來。
“這是我敬的——”孟安然指給他,“這是三弟妹敬的,這是三妹妹敬的!”
崔珏站在夫人身後。
他一手扶住夫人肩頭,一手舉杯,連飲三杯。
“好!”崔瑜率先鼓掌。
孟安朋與紀明遠互相看了看,雖不敢似崔瑜一樣鼓掌起鬨,卻也都在笑。
紀明遠只覺得分外輕鬆。
雖然兩家漸行漸遠,關係越發微妙,已近尷尬,可身在此處,誰也不會時刻以眼神、言語提醒他這些齟齬。
他只需上學、讀書、完成功課,好像只是借居在崔宅的一個普通親戚,並非崔家的……政敵之子。
但每次來往兩家之間,他都希望是最後一次。
他不願再欠二姐姐更多情分,不想再多讓二姐姐為難。
可他也不能回去,不能給老太太拿捏他的機會,不能讓母親難做。
“好了,天也晚了!”崔瑜笑道,“明日又是朝日,弟妹也要早起,咱們這就各自去睡罷!”
眾人齊聲答應。
崔珏先環住紀明遙告辭。
微風淺夜,月明星亮。
紀明遙小聲算著:“說是辰初入宮,我最晚卯正三刻便要在宮門。從家裡到月華門就算兩刻,那就是卯正一刻出門。為免意外,卯正便該上車。那我得卯初前就起,才能來得及在家裡吃飯。”
“不過——”她鼓勵自己,“七月十九祭宗廟,二十四受冊寶,三十日禮成,也就這二十二天了!”
“我能行!”她握拳。
崔珏將寬慰的話收了回去。
他握住了夫人的拳頭。
“夫人當然能行。”他輕輕一笑。-
次日。
離卯初還有兩刻。
紀明遙遊魂一樣坐起來,坐到妝臺前繼續睡。
崔珏早已出門上朝,所以是天冬石燕在身後,穩穩扶著她的頭和肩頸。
四個年齡較小的女護衛常扮作丫鬟和她出門,到現在才兩個月,已經開始上手真正丫鬟們的工作了。
有她們四個進來,青霜四人輪流習武學騎射,也有了空閒歇息。八人目前相處得不錯,仍是青霜為首。
卯初,梳妝完畢,紀明遙睜開眼睛吃早飯。
她已經很久沒這麼早吃過飯了,胃口不算好。
但午飯可能在午正,也可能更晚,也就是說,
她至少還要等七個小時才能吃到午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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餓著肚子,一上午的排練她可撐不下來。
紀明遙又往嘴裡塞了個煎餃。
玉米鮮肉餡的,清甜!
至於方便問題——
多吃飯,少喝水。而且有寶慶姐姐一起,這都不算事。
宮中規矩森嚴,皇后對她已經是格外“開恩”照顧了。
吃足八分飽,紀明遙回到臥房,穿上誥命服制。
沉,又熱。
但這都是她不去紀明德婚禮應該承受的!!
紀明遙給自己鼓著勁出了門。
臨上車之前,她叮囑今天留在家裡的青霜:“若有穩婆過來報喜或提議,你只管招待著,問清楚話記下來,等我回來看。家裡的小事,你就按我的規矩辦了。有大事或大人情,直接去找大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