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7 章 逃
他不該懷疑她,他會盡快找到她,他還要風風光光娶她過門。
卻在這時,聽見張用說道:“昨天有個叫李同舉的拿著郎君的私章來接娘子……”
“你說什麼?”裴羈猛地勒馬。
他不曾讓人去接,他的私章還好好地帶在身上。
“我核對了章印無誤,於是稟明娘子,一起出城……”
張用還在說著嗎,如何被幾波人偷襲,蘇櫻如何拍馬先走,那些侍衛如何都被奪了馬匹,腿腳受傷,性命卻都無礙,裴羈沉默地聽著。
方才的巨大歡喜此時都成了諷刺。是她策劃了這一切。那枚私章因為不常用,連張用幾個都沒怎麼見過,但,瞞不過枕邊人,尤其是她,如此聰慧,心細如髮。
她得知他留的後路,立刻便讓盧崇信偽造了私章,趁機逃走。這麼多天她與他的兩情相悅,全都是偽裝。她每次所謂的診脈,所謂回憶過去的事,他嫉妒到瘋狂也不得不讓她和盧崇信見面,其實那些時候,她都在跟盧崇信籌劃逃走吧。
心臟抽疼著,連帶著兩肋和上臂都開始僵硬疼痛,裴羈在窒息的痛苦中,緩緩吐出一個字:“追。”
殘陽如血,染紅山巔,裴羈舉目四望,看見飛鳥投林,鳥獸歸巢,山中的夜,就要來了。她一心想逃,一路上必是風餐露宿,今夜可有地方落腳,可能吃得上可口的飯食?
一霎時心如刀絞,在沉默中催馬向前,追著最後的暮色進入山道。天涯海角,水裡火裡,他也一定要找到她。
兩天後。
出了壺關山勢不再陡峭,道路兩邊多是低緩的丘陵,路上的行人也漸漸多起來,操著與兩京和魏州截然不同的口音,許是心情輕鬆許多的緣故,即便聽不太懂,蘇櫻也覺得很是有趣。
“姐姐,”身後盧崇信跟上來,低聲央求,“我們還是去幽州吧,河東節度使跟我義父不對付,在這邊只怕不安全。”
“不去幽州。”這些天他勸過很多次,蘇櫻一直都是拒絕,“要麼你快些回長安殺裴羈吧,我等不及了。”
支開他,他近些天對她言聽計從,最怕的就是她不理他,她有把握
路邊突然傳來熟悉的長安口音,是幾個行商打扮的邊走邊講:“建安郡王馬上就要立為太子,詔書說不定都已經下了。”
蘇櫻心中一動,邊上盧崇信也顧不得說話,留神聽著,又一人道:“王欽梟首鞭屍,他一家子判了斬立決,還有他那些黨羽……”
腦中嗡一聲響,盧崇信一把抓住:“你說什麼,王欽怎麼了?”
那人被他嚇了一跳,掙了一下掙不開,只得答道:“王欽死了,建安郡王帶兵勤王,殺了王欽!”
“四弟,休得無禮!”蘇櫻拉開盧崇信,那群客商嘀咕著飛快地走了,盧崇信
定定神:“姐姐。”
王欽死了,但沒關係,總會有別的宦官上位,皇帝從來都離不開宦官,他還可以再找一個投靠:“姐姐,我們先找個地方落腳,我去打聽打聽詳細消息。”
“你走吧。”蘇櫻看著他,王欽死了,應穆立為太子,原來裴羈的大事,是這一件。消息都已經傳到河東,那麼事發至少也是三四天之前,裴羈這時候說不定已經追來,她必須抓緊走,“王欽死了,你再跟著只會連累我,你也不想連累我吧?”
“姐姐,”盧崇信如五雷轟頂一般,急急抓住她的手,“你不要拋下我,我,我知道很多人的私隱,我會想辦法,我還會做官,做大官,我絕不會連累你!”
“好弟弟,”蘇櫻輕輕撫了撫他冰涼的臉,“裴羈很快就要追過來了,你去幫我斷後,好不好?”
指尖溫熱,柔軟,盧崇信嗚咽著,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她肯定不要他了,她又一次拋下他了。可是裴羈就要追上來了,她最恨的就是裴羈。等他殺了裴羈,到那時候,她肯定歡喜,肯定會留下他:“好,我去殺了他。”
一橫心撥轉馬頭,走出幾步忍不住回頭,蘇櫻已經走了,催著馬快得如閃電一般,冰冷的,從不曾回頭的背影。
姐姐。盧崇信擦了把眼角:“隨我返程!”
數個時辰後,壺關。
張用撂倒最後一個親兵,揮刀斬向盧崇信,裴羈沉聲道:“留他性命。”
他答應過她,保全盧崇信的性命,她那時候,早已計劃好了一切。
張用硬生生住手,盧崇信跌倒在地,馬匹俱都被奪,手下的親兵腿腳都受了傷,橫七豎八倒了一地,裴羈催馬走了,緊跟著是竇晏平,兩家侍從數百,馬蹄捲起半天煙塵,遮蔽了視線。
“姐姐。”盧崇信帶著傷起不來,手腳並用爬出去幾步,“姐姐。”
你要去哪裡。為什麼,你再不肯要我了。
***
蘇櫻催著馬匹飛快地奔行,丘陵起伏,道路越來越窄,拐彎處有碎石,一不留神卡進馬匹的蹄鐵,馬兒一驚,踢跳著摔了幾下,蘇櫻急急呼喝著勒住,幾乎與此同時,聽見一聲嘶啞的呼喊:“念念!”
渾身的汗毛一下子炸了,是裴羈,他追上來了。他竟還是不肯放過她!
恐懼與恨怒交雜著,蘇櫻加上一鞭沉默地跑著,身後的喊聲越來越近:“念念!”
裴羈看見了那個熟悉的身影,纖瘦單薄,穿著男裝,奔跑中向前伏低的肩,是她,他終於找到她了。
想告訴她會用餘生千百倍彌補,想告訴她已經求了賜婚,此時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是嘶啞著嗓子一聲聲喚她:“念念!”
蘇櫻又加上一鞭,馬匹突然身子一晃,蹄鐵裡嵌的石子終是讓它在疾馳中崴了腳,跌跌撞撞向道邊的山崖衝去,蘇櫻控制不住,情急之下鬆開韁繩,湧身一跳。
“念念!”裴羈合身撲出去,在最後一刻,用力拉她入懷,隨即用手護住她的頭臉,抱緊在懷裡。
轟,馬匹悲鳴著衝下山崖,他亦連人帶馬,在衝擊的餘勢裡撞上另一邊山壁,裴羈弓起身子牢牢護住蘇櫻,肩上猛地一陣銳疼,也許是撞了骨頭吧。
但,只要她沒事就好。“念念,”裴羈抱著蘇櫻下馬,在失而復得的巨大歡喜中顫抖著撫摸她的臉,“念念,別走。”
柔軟的手抓著他的衣襟,她像一隻蝴蝶,安靜地落在他懷裡,裴羈說不出話,哽咽著喉嚨,她彎著一雙眼,聲音如夢如幻:“哥哥
。”
下一息心臟處猛地一疼,裴羈低眼,看見她手中的匕首,看見順著刀刃迅速淌下來的鮮血,她還是不肯原諒,她要殺他。
在巨大的蒼涼和悔恨中不再躲閃,抵抗,喃喃喚她:“念念。”
蘇櫻握著匕首,該送進去的,卻終是猶豫,鬆開了手。
他抖著手來握她,蘇櫻一把推開:“這一刀,你我恩怨兩消。休要再來糾纏,此生此世,不復相見。”
她拉過他的馬,一躍而上,裴羈捂著心口,跌跌撞撞追在身後,眼前寒光一閃,竇晏平揮劍攔住,厲聲道:“休得再來!”
侍從呼喊著追上來又被他麾下的牙兵攔住,裴羈摔倒在地,漸漸失去聚焦的眸子看見蘇櫻催著馬頭也不回地走了,竇晏平跟著她,還有數十個牙兵,馬蹄捲起半天煙塵,阻擋了視線。
念念。心臟處痛到走不動,裴羈幾乎是手腳並用地追著,身後張用趕上來,緊緊扶住:“郎君,得快些包紮!”
山道上,蘇櫻又加一鞭,催得馬匹如飛向前。風聲呼嘯著,心裡空落落的,似輕鬆,又似茫然,一雙眼牢牢望著前方。
她不會回頭,她半生飄零,只想找個安穩依靠,但也許,這依靠,也可以是她自己。
“念念,”竇晏平緊緊追著,在越來越強烈的預感中追問,“你要去哪裡?”
蘇櫻仰頭看他:“我不想說。”
心沉下去,竇晏平鼻尖發著酸:“我可以跟你一道去嗎?”
“我想一個人。”蘇櫻心裡酸澀著,向他一笑。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此生無緣,願你從此再無憂煩,平安喜樂。
竇晏平慢慢勒住馬,早已預料,無可避免,心甘情願。“好,我幫你攔住裴羈。”
蘇櫻點點頭,加上一鞭,疾馳向前。
“念念,”竇晏平卻突然湧起強烈的不捨,“銀錢夠嗎?”
她與他背道而馳,越來越遠,重重向他點頭。
“有過所嗎?”竇晏平又喚一聲。
她又點頭。
“念念,”竇晏平再喚一聲,“若是有事,隨時叫我!”
天涯海角,水裡火裡,只要你需要,我隨時都在。
她已經走得很遠了,變成一個小小的人影,向他揮揮手。
身後還有馬蹄聲,裴羈追過來了。竇晏平深吸一口氣,橫刀立馬,揮劍擋住。
侍從跟上來,又被牙兵牢牢擋在山道上,半步也不能進,裴羈極力張望,看不見蘇櫻的身影,唯有寂寂長空,昭昭烈日。
念念。裴羈眼前一黑,摔倒在地。
念念。我的,念念。
作者有話要說
哭得稀里嘩啦,我的小將軍,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再,有沒有營養液,看看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