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追
三天後,崤山古道。
山中陰晴多變,前一刻還是晴空萬里,陡然間一陣疾風,跟著嘩啦啦下起雨來,趕路的人們猝不及防,紛紛擠到道邊一座山神廟裡躲雨,指望著過一會兒雨小了好繼續趕路,哪知道噼裡啪啦,竟是小半個時辰也沒停,人們閒坐無事,你一句我一句聊了起來:
“這雨下得好呀,旱了一個多月,這場雨下透了,莊稼就有指望了。”
“你不知道,昨兒我還跟著去龍王廟求雨了,結果昨兒沒下今兒下,以我看啊,準是龍王昨兒不在家,今兒回來了!”
“是說山下那個龍王廟吧?我也聽說了,那龍王靈驗得很!”
一時間全都開始讚歎龍王顯靈,又有個戴著儒巾看起來像是讀書人的男人搖頭嘆道:“非也非也,天象實與朝廷氣象一脈相關,朝廷有大事,天象自然順應,朝廷有喜事,則天降喜雨,正所謂盛世之兆,此都是玄妙之術,非爾等所能盡知者也。”
他文縐縐的說了一大套眾人雖然聽不大懂,但朝廷有喜事這句還是懂的,立刻追問起來:“朝廷有什麼喜事?”
那人慢條斯理整了整衣服:“喜事有三。”
向著長安方向一拱手:“其一,儲位已定,相王殿下入主東宮。”
角落裡,蘇櫻面向牆壁坐著,稍稍回過一點頭。
離開長安雖然只有三天,卻像是把過去的一切全都割捨,此刻突然聽見長安的消息,竟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立儲一事她也曾聽說過,都道應穆極得太和帝青眼,儲位十有八九是他的,沒想到如今居然歸了相王。不由得想起裴則,她新婚之中聽見這個消息,是喜是憂呢?
“其二,聖人新近得了一位趙友光真人,此人能伏虎擒龍,又善長生不老之術,聖人得他神力相助,龍體愈發康健,精神百倍,實乃我朝天大之喜啊!”
百姓們最愛聽的便是內闈秘事,況且又涉及鬼神,越發興奮起來,紛紛讚道:“真是活神仙啊!世上竟有這樣的高人!”
那書生又道:“這第三件麼,前陣子劍南兵亂,最精銳的牙兵不服節度使李璠管束,兩家火併幾場,死傷無數,眼看就要刀兵四起,生靈塗炭,千鈞一髮之時,先劍南節度使竇玄的兒子竇晏平——此人可是大有來頭,乃是遂王殿下的外孫,南川郡主唯一的嫡親兒子,這竇晏平雖然只有一十六歲,但有勇有謀,他隻身深入劍南,為的是要收服三千牙兵,消弭這場血光……”
書生滔滔不絕地說起竇晏平入川后的諸多事蹟,什麼深夜現身梓州,於兩軍陣前孤身闖陣,什麼向死去的牙將一拜,化解牙兵的怨氣,又是什麼散盡家財,籌措錢糧安撫老弱殘兵,故事既精彩,腔調又是抑揚頓挫,簡直比寺廟裡法師們的俗講還好聽,聽得眾人連聲叫好,紛紛鼓掌起來,一片熱鬧議論聲中,蘇櫻沉默地坐著。
她再沒想到,會在這裡,聽見竇晏平的名字。
一剎那間前塵往事如潮水般湧上,眼梢發著熱,一下一下,長長吐著氣。竇晏平一切平安,這樣就好,縱然他們再沒有可能在一起,但她總是盼著他平安的。
“……如今兵亂平定,川蜀百姓得享太平,周邊那些宵小見劍南上下一心,也再不敢起覬覦之念,消息傳來,朝野上下無不讚嘆,連聖人也親口誇讚竇晏平真不愧是將門虎子,又乃父之風,百官奏請封賞,聖人金口玉言,親封他為資州刺史,鎮守邊陲,我朝有此少年英才,實乃朝廷之幸,萬民之幸也!”
一片歡呼鼓掌聲
中,這段長長的說話終於結束,眾人讚美著感慨著,又有追問劍南情形的,蘇櫻低著頭,輕輕擦了擦溼溼的眼梢。
都結束了,既然決定割捨,那就再不要去想,專心走好今後的路。
此時大雨漸漸停住,人們拱手作別,三三兩兩繼續趕路,那書生出來廟門,忽地聽見身後有人問:“郎君可是從長安過來的?(筆趣閣小。說)_[(.co)(com)”
聲音柔婉十分動聽,回頭看時卻是個黃瘦帶著病容的女子,旁邊跟著輛驢車,又有個趕車的老頭,書生摸不透是什麼來歷,點點頭道:“不錯,我乃長安人士。”
“難怪風度翩翩,談吐不凡。”女子福身行了一禮,“妾生平最是敬仰讀書人,郎君學識淵博,一席話說得妾如醍醐灌頂,真乃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郎君有如此見聞,連這些內闈之事也都清楚明白,必定出身極為高貴吧?”
一番話說得書生心裡極是熨帖,又見她雖然相貌平平,但行禮時風姿楚楚,頗有世家風範,態度不覺又隨和了幾分:“不錯,我乃弘農楊氏子弟,家兄先前供職於相王府,如今已是太子殿下的東宮僚屬,是以這些內闈之事,我多少知道一些。”
“妾果然不曾看錯郎君。”女子笑了下,放低了聲音,“妾聽說最開始也曾考慮過建安郡王……看來是不及相王殿下了。妾還聽說建安郡王新近大婚,王妃出身十分高貴,父兄也都很有名望,不知是不是真的?”
一笑之時,平淡的容貌竟像是突然揭去了遮蔽,剎那間耀眼奪目。書生怔了下,定睛再看,她已經不笑了,依舊還是先前那個黃瘦平凡的女子。書生疑惑著,上下打量著她:“想不到你一個女子,居然知道這麼多。不錯,郡王妃出自冼馬裴氏,王妃的父親倒也罷了,名聲有些不大好,但王妃的兄長卻是鼎鼎有名,乃是十六歲進士及第,未及弱冠已著緋衣的裴羈,如今他在魏博節度使帳下,聽說也十分得意。”
乍然聽見這個名字,縱然是她誘導著對方提起,想要探查裴羈的動向,蘇櫻仍然覺得呼吸一窒。那些天的屈辱恐懼彷彿重又籠罩下來,她逃了,在他身上寫了那些字,又留下那一文錢,她狠狠羞辱了裴羈,自負高傲如裴羈,該會如何報復她?
蘇櫻定定神,壓下翻騰的情緒。她不需要理會裴羈的憤怒,她已經自由了,這輩子裴羈休想再找到她。“王妃的兄長如今在魏博嗎?”
“前陣子王妃大婚,裴羈一直留在長安照應,我這次出來時聽說他去劍南了。”書生思忖著,“他與竇晏平是至交好友,竇晏平這等大事,想來他是要親自過去祝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