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愚人一無所有(十五)
六號無可奈何,看見母體固執護食的樣子,大腦深處又湧起一股熱烈的衝動。
它又想把人類甩起來,高高地扔到天上,然後再用身體接著他,也想把他整個捲起來,放進嘴裡包著,還想狠狠地揉一揉他,戳他的臉頰,讓他掙扎著生氣……
這符合人類對“可愛”的反應定義嗎?
六號不知道。
到了下午,任務越發繁重。而“無視上級,救助手段不規範”的判決也快速下達了,包括徐久在內的一批清潔工得到了程度不一的禁食處分。作為引發整場事件的“罪魁禍首”,徐久罰得最重,被扣掉了四頓飯的份額。
也就是說今天晚上,以及明天一整天,他只能餓著肚子幹活。
倘若放在從前,這絕對是個刁鑽的懲罰。扣除口糧聽上去算不了什麼,可對於工作煩瑣艱苦的低階員工而言,就跟折壽沒什麼區別了。
但放到現在嘛。
徐久拿著處分單:“呃?好吧。”
不讓吃就不讓吃唄,此處不讓吃,自有放飯處。
對此,六號反而不能理解。當它還是一個整體的時候,吞噬過許多人類的生命和記憶,但它仍然無法參透人類社會中的種種藩籬與規則。它在徐久耳邊嘶嘶低語:“可是,你什麼也沒做!”
徐久無奈地說:“正因為我什麼都沒做。”
所以處罰才僅限於禁食,而非禁閉,或者其他更嚴厲的舉措。
六號發出憤怒的噪音。
事實上,眼下所有的同構體都在等待。通過人類的記憶,它們知道,研究它們的人類組織是一個非常龐大的機構,設立在極地的站點僅是分部之一。為了避免人類向他們的總部尋求支援,或是啟用更激進的自毀手段,同構體們仍在隱蔽地進行活動,將大張旗鼓的屠殺,默契地轉變為不露聲色的滲透。
六號同樣在默默地等待,等到這座鋼鐵構造的叢林徹底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無法向外界再傳達一絲真實信息的時刻,就是此地的滅頂之災降臨的時刻。但與其他同構體不一樣的是,在所有被視作獵物的人類當中,它唯獨在乎徐久的命運。
“對了,我還沒跟你說呢,”私下裡,徐久對六號說,“今天早上……”
他將早上遇到偽裝水母的事和盤托出,包括對方的外貌特徵,聲音和舉止。最後,他撓撓頭,為難道:“它可能也發現我看出它的身份了,會不會有麻煩?而且我就想不通了,那麼明顯的特徵,別人怎麼就沒看出來呢?”
看著陷入煩惱的母體,六號十分清楚,他破解出其他同構體身份的能力從何而來。徐久和它在一起共同生活的時間已經很長了,從自己身上逸散出去的生物孢子,滲出的體|液及信息素,全都緩慢,但是不可逆轉地改變了他,使他能更快、更敏銳地注意到和自己同一類的生物。
不過這種事,六號是不會告訴他的。
人類的心智沒有那麼堅定,萬一嚇到母體可怎麼辦呢?
所以,它只是抱著徐久,笨拙地安慰道:“沒關係,我保護你,不要怕。”
我會留意那個捱得太近的危險分子,可是,我們何時才能離開這裡?它惱火地思索。
我何時才能築起巢穴,與母體共享?我們何時才能擺脫所有一切嘈亂的噪音,鄙俗的人類,以及錯雜的環境,佔據一塊真正稱得上靜謐的,安寧的,富饒的領地?
懷抱著如此煩躁的情緒,六號成功潛入隔壁區域的後廚。它吞掉了那裡將近一半的貯存,並
且為母體帶回了豐盛的戰利品:半隻顏色鮮豔的冷切火腿,一罐優質的馬蘇裡拉奶酪球,一盒嫩鴿子肉餡餅,大量的巧克力,大量的手指餅乾,以及一整袋新鮮的柑橘。
當然,最後那袋柑橘是最貴重的。置身於南極腹地,這樣一袋果葉碧綠,表皮還沾著水珠的柑橘,價值幾乎可以與黃金等同,通常只有高級研究員才有資格享用。
徐久驚喜萬分,差點大聲尖叫起來。
“橘子!(筆%趣閣小說)[(.co)(com)”
他一見那些金燦燦,黃澄澄的果實,過量分泌的唾液就叫下巴發酸了,“天老爺,我都多少年沒吃過橘子了!”
他捧著一顆橘子,貪婪地聞著果香,只覺得神清氣爽。
看到他這麼歡欣雀躍的樣子,六號也跟著咧開嘴,露出一個波浪形的笑容。
“吃,”它說,“吃。”
徐久歡喜地瞧著柑橘,慢慢地猶豫了。
“不行啊,”他望著六號,“橘子味道太大了,留在手上,會被人聞到的。”
這是實話,不只清潔工,低級員工的鼻子都比狗還靈,常年吃慣了寡淡無味的餐食,同伴身上但凡帶股別的味兒,一下就能分辨出來。徐久也有這個本事。
六號說:“給你剝,怕什麼。”
說著,它弓下身體,貼著徐久的後背,用口腕輕柔地合住一枚柑橘。輕微的分解聲中,果皮飛速溶化,剩下一圓完好無損的果肉,就安然放置在它色澤綺麗的光滑表皮上。
當天夜裡,徐久吃了鮮甜的橘子,試探性地嚐了鹹鹹的冷切火腿,奶酪球就像奶味的橡皮擦……不好吃,但很新奇,他喜歡可以品嚐新事物的感覺,鴿子肉餡餅的味道非常棒,美味極了,六號還教他用手指餅乾蘸融化的巧克力,因為“那些人類,是這麼食用的”。
房間狹小而簡陋,隔音更是差勁,稱得上家徒四壁。裸露著管道的天花板上,懸著簡筆畫一樣的吊燈,晚上斷了電,只有微弱的應急冷光照耀著地面。
但就在這裡,在這片寒冷的冰原,以及比冰原更加寒冷的牢籠當中,他和六號擠擠挨挨地堆在一塊——六號盤在地上,他坐在六號身上——偷偷地分享著不屬於他們的豐富食物。
他們必須輕聲輕氣,每說一句話,交換一個意見,或者發出一聲快樂的笑,都得隱秘地湊近對方的耳朵,以免這些動響傳到左右兩邊的寢室。
好像做夢一樣,徐久頭暈目眩,不能言語。
這樣的景象,他也只在夢裡幻想過。
他短暫又漫長的學生時代,幾乎成為了奠定他一生形狀的基石。上學的時候,學生之間最常見的慶祝活動就是生日聚會,對那些特別聰穎的弟子,教師們總是無窮無盡地優待他們。優秀的學生可以在生日那天大張旗鼓地挑選半個傍晚,作為慶賀的獎勵,教師也會向年級長打報告,調用一筆小小的經費,為這些尖子生購買禮物,綵帶和生日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