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2 章 你走吧


 劇組裡的日子也不難熬。

 應時肆用不著跟別人打交道,除了他這部分,剩下的戲都早就拍完,沒有對手戲。

 他的戲份都是補拍,全程對著綠幕。導演怕他不適應,懸心吊膽盯了好幾天,卻發現效果居然很不錯。

 “挺有天賦,對……有靈性,學東西快,什麼東西說一遍就能懂。”

 導演接藝人部經理的探班,相當欣慰:“到時候得合成了再看效果,不過肯定不會差。”

 導演原本做足了心理建設,畢竟已經被逼到了這一步,為了保證劇能按時上映,請來個只會念臺詞的祖宗也要供著。

 結果遠比想象的好,製作好了放出去,說不定能在前期就帶一波收視小高潮。

 “給的評價也太保守了,這不是演得很好?有幾個鏡頭我們都被感染了,心裡也跟著難受。”

 導演客觀評價:“態度也認真,挺難得的……是真不錯。”

 說實話,第一眼見著應時肆的人,難免會有點擔憂,怕遇著了個不好相處的刺頭。

 畢竟長得就不算好惹,沉默著一言不發的時候,那股子難馴的狠勁就更明顯。叫人總擔心哪句話說不妥當,就要爆發流血事件。

 沒成想相處了幾天下話了點,沒事的時候不跟人相處,窩在角落裡擺弄手機。

 這也不是什麼問題,每個人性格本來都不一樣,能把戲演好就行。

 硬要吹毛求疵的話,最大的困擾……大概也就是人不好找。每回按計劃拍攝結束,這邊剛收工,那邊就找不著人了。

 “跑哪去了。”製片人向藝人部經理打聽,“找你們封總去了?”

 藝人部經理訕笑了下,應付著胡亂點了點頭。

 瀾海總裁住院這事,沒能在圈子裡傳開,知道的人很少。

 畢竟狗仔要往醫院裡混也不容易,有個別能找著門路的,也被殺雞儆猴嚇破了膽,一個個明哲保身,能不冒頭就不當靶子。

 瀾海傳媒這邊也全面展開了應對措施,儘量爭取平穩過渡這件事帶來的影響,也儘量……平穩過渡以後可能會有的影響。

 這事現在還是機密,不能外洩,壓得人心裡犯沉。

 聽說封總因為身體原因準備退了,到時候會有信託代理人過來接手,還不知道到時候的情況。

 “年紀小,想家。”藝人部經理解釋,“沒離家久過……您放心。”

 藝人部經理說:“人丟不了,劇組這邊要找人,聯繫我們就行。”

 要找人隨時都能找著,要是有什麼急事,隨時都能再把人送回來。

 製片人還不至於連這個都管,連忙擺手:“不要緊,拍攝都有章程,早安排好的。”

 劇組拍攝地是瀾海的,住的酒店也是瀾海的,再怎麼籤保密協議,還能攔得住瀾海傳媒自己的藝人去找封總?

 這種事上,雙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會有什麼人真去管。

 “能幫我們救場,已經很感激了。”製片人的態度相當熱絡,“承瀾海的情,回頭給封總送大紅包。”

 製片人背後是劇方跟投資方,紅包說的也不是錢,多半有什麼相當有分量的資源,將來投桃報李。

 藝人部經理陪著客套,想起應時肆那的情況,一邊寒暄,一邊不由自主走了走神。

 雖說在瀾海內部,這事大都心照不宣的不提……但中層已經聽見風吹草動,上層只會更緊張。總裁助理一有時間,就見縫插針地給應時肆講公司架構、運轉邏輯。

 藝人部經理都撞見過幾回,實在來不及迴避,聽見總助苦心給應時肆講,不要太相信代理人,要對封總的企業和公司負責。

 瀾海過去的運轉模式,權力高度集中,以至於封總突然要退,倉促間連個能接手的人都沒有。

 太倉促了……趕鴨子硬上架,誰心裡都清楚。

 能讓時間緊張到這個地步,醫院那邊的情況……就算再保密,口風再嚴,其實也多少能猜得出了。

 /

 應時肆蜷在輪椅邊上織圍巾。

 說一天一封遺書,居然就真的一天一封——第二

封遺書裡說想吃蜂蜜山楂泥,第三封用信封裝著,裡面弄了幾張色卡比對,圍巾選墨藍色好看。

 第四封、第五封都是閒聊,第六封是提醒狼崽子降溫強降雪,別穿著西裝耍酷。

 ……看第六封遺書的時候,應時肆在瀾海的辦公室,正穿著西裝,被抓了個正著,火速裹上了羽絨服。

 每到一組拍攝的大間隙,應時肆就立刻趕回來,很少能恰好遇見他的先生醒,但每次都有遺書看。

 應時肆往蜂蜜山楂泥里加了溫水,反覆幾次,讓水裡帶上一點酸甜,再用小勺蘸著餵給祁糾。

 鎮痛泵穩定給著藥,醫生說這樣能不那麼難受,能儘量減少痛苦。

 應時肆屏著呼吸,每次只讓勺子裡的水淌下來一點,扶住祁糾的頭頸,稍微溼潤失了血色的乾涸嘴唇。

 這麼過了不知多久,病床上的人慢慢睜開眼睛,朝他輕輕笑了笑。應時肆立刻領會,握住沒埋針的那隻手,放在自己臉上。

 應時肆用臉頰蹭他的掌心:“先生,他們誇我演得不錯。”

 小狼崽蹭蹭貼貼地討賞,祁糾示意他去口袋裡找,有潤喉糖,藥店居然還添了不一樣的口味。

 應時肆扒拉了半天,找了一顆撕開包裝,在嘴裡含了一會兒,忽然湊過去親了親祁糾。

 應時肆讓過儀器連線,在病床邊沿找了個不大點的地方蜷著,小心地抱著祁糾:“先生,甜嗎?”

 祁糾眨了下眼睛,應時肆就跟著高興,輕輕摸祁糾的睫毛:“圍巾進度有點慢……演戲太忙。”

 沒有其他人的戲份,壞處就在這裡,整個劇組只圍著一個人運轉,幾天才能結束一組拍攝,稍微緩一口氣。

 應時肆不得不從早拍到晚,畢竟他要是不幹活,整個劇組都得跟著停工。

 應時肆盡力想劇組裡有意思的事,挑輕鬆好玩的,給祁糾講了講。他的聲音放到了最輕,這麼說了一會兒,他的先生就在他的掌心睡著。

 應時肆停下正在說的話,貼在祁糾的頸間,一動不動地閉著眼睛,直到察覺出那裡的微顫。

 大概是演戲的緣故,他最近有點分不清現實和幻覺,有時候以為夢是真的,有時候明明身處現實,又有種不真實的懷疑。

 應時肆屏著呼吸,撐著手臂支起來,仔細替祁糾掖好被沿,收拾好自己的東西。

 他得儘快回劇組了,拍攝的間隙其實也能織圍巾,這樣更能充分利用時間。

 下次回家,他一定得問問先生,圍巾到底要多長。

 ……

 第八封遺書,“他們這種人”想要條十米長的圍巾。

 應時肆:“……”

 要十米長幹什麼,地震的時候拴在暖氣片上,極限逃生嗎?

 系統舉著望遠鏡觀察,給祁糾分享:“你家狼崽子正在磨牙,看起來想把你的遺書吃了。”

 祁糾正在寫第三百一十四封遺書,笑了一聲,甩了甩手腕。

 “……”系統才發現離譜的紙張厚度:“能活這麼久嗎?”

 “活不了。”祁糾說,“給他做個日曆,放玄關鞋架上,撕著解悶。”

 一邊說,他已經寫完了第三百一十五封——畫完,上面是四格連環畫,模仿狼崽子畫風的火柴人。

 看著就是隨手勾勒,這麼寥寥幾筆,畫出來居然也相當靈動傳神。

 局裡的監管是純機械ai,最多就到能理解文字的地步。掃描不出來這種火柴人漫畫的劇透嫌疑,看不出這是提醒應時肆別藏在家裡,出門去跑跑步。

 代理人的限制很多,沒收到邀請,是不能主動去主角家的。

 系統都能想象應時肆收到這種禮物,能磨幾個小時的後槽牙:“……這也太不嚴肅了。”

 “嚴肅什麼。”祁糾給狼崽子畫了個冒號括號,“就是出趟門。”

 要不了多久就回來了。

 遺書做成的日曆被包得嚴嚴實實,叫不明所以的藝人部經理塞進狼崽子的書包。

 當天晚上,系統嚴謹給祁糾轉播了他們家狼崽子坐在酒店房間裡,屏著呼吸拆開禮物包裝紙,從沉默到撓牆的全

過程。

 應時肆甚至沒能忍住,連夜翻出酒店,殺回醫院:“……先生!”

 這遺書是不是太多了?

 怎麼還打了孔、穿了環、帶裝幀的??

 誰家遺書還做個合集,合集的封面寫著“每日一頁”,小字寫“擺放於玄關鞋架上”?

 祁糾躺在床上裝睡,被狼崽子繞著圈呵癢,稍透出點笑意來,就被磨牙霍霍的小白狼咬住了喉嚨。

 咬得極輕,幾乎就是碰一碰。

 應時肆貼著他的頸動脈,疼得險些發抖,那點痛楚只差一層就要衝破這種平靜的假象。

 應時肆隔著那些管線抱著他,一動不動,病房裡靜到極點,能聽見點滴管裡藥水的流動聲。

 “先生,先生。”應時肆輕聲說,“我沒事,你放一萬個心。”

 祁糾撫摸他的脊背,那隻手上徹底不剩什麼力氣,落在他背上的力道輕得像風。

 應時肆晃了晃腦袋,精精神神的,朝那雙琥珀色的眼睛笑了笑。

 “不用哄我……我不難受,我天天撕日曆,每天都有盼頭。”他貼了貼祁糾的臉頰,“不用擔心我了。”

 祁糾摸摸他的耳朵:“好乖。”

 應時肆的耳朵被摸燙了,那一塊都熱騰騰紅彤彤,抿起嘴角,抱住祁糾的手臂收緊。

 應時肆親他的眼睛,親他的鼻樑和眉弓,小心翼翼的、雨點一樣的吻,落在祁糾的臉上和手上,應時肆把那雙手輕輕翻過來,親吻手指和掌心。

 他這樣一動不動,靜靜貼了好一會兒,才站起身。

 應時肆把陪護床拖過來,蜷在祁糾身邊,靠著那隻手睡了幾個小時。

 這是他這段時間得到最好的睡眠,昏昏沉沉間,彷彿有熟悉到極點的柔和力道,撫過他的頭頸脊背。

 從這天起,他的先生再沒醒過來。

 劇組的進度也越來越趕,幾乎沒日沒夜連軸轉,能休息的時間都相當有限。

 應時肆每次回家,都會把輪椅擦得乾乾淨淨,在門口站一會兒,看看病床上安靜昏睡的人。

 “這樣……其實好受。”醫生不知道該怎麼說合適,盡力寬慰他,“比熬著好受。”

 醫生說:“不用受罪了。”

 應時肆知道,點了點頭,向他鞠躬。

 醫生也不願意看到這種事,嘆了口氣,擺擺手,離開病房。

 應時肆忙得停不下來。

 他用毛巾浸透溫水,再擰乾,一邊幫祁糾擦臉擦手,一邊給先生說自己拍戲裡有意思的事。

 劇組那邊越來越忙,他有時候站著就能睡著,或者回家在輪椅裡坐一會兒,就能不小心睡一覺。

 年關越來越近了,到了正經吃灶糖的時候,應時肆把灶糖在水裡化開,蘸著那一點糖水給先生嘗。

 應時肆每天都撕一頁遺書日曆,按照要求好好吃飯、好好吃肉,每天齜牙笑三次。

 他已經慢慢找到了感覺和節奏,基本可以配合劇組,演出所有需要的情節了,唯一找不準感覺的,就是主角最後和狼王的靈魂訣別那一幕。

 “你還沒準備好。”導演對他的耐心相當高,並不急著催他,只是緩聲問,“你還沒準備好告別,是不是?”

 ……

 應時肆在這話裡站住。

 他這些天都看不出異樣,直到聽見這句話,像是有什麼泛著寒氣的釘子,一下一下鑿進肋骨間隙。

 “……準備好了。”應時肆說,“沒問題。”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現在就可以,我知道怎麼做,沒問題。”

 導演不急於開機,拿著劇本給他講戲,語氣依然很緩和:“你得知道,這意味著,有段路你得一個人走了。”

 “真正的一個人。”導演說,“你看什麼都會像他,但都不是了,你清楚那種分別。”

 “你想盡辦法讓自己看起太辛苦。”

 導演:“但你其實怕得要命,你根本什麼都沒準備好……你還想像小時候那樣,鑽進他懷裡躲著,你根本不喜歡人,也不想變成人。”

 “你放他走,這個過程,也是

在殺死你自己,你的一部分在這裡死了,也可能是全部。”

 導演:“你很希望死亡能帶上你一起,但不行。因為你已經答應過了,因為他要你活很久,好好長大。”

 應時肆的手指攥得青白僵硬,他被一點很像祁糾的太陽摸了摸,有些吃力地回過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