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我能救你
人魚整個種族都大差不差,沒有稟性太特殊的。
可人類天差地別。
有的人抓他,揭他的鱗片,往他尾巴上潑藥水,不準那些傷口癒合。
有的人卻給他上藥,給他綁繃帶,摸摸他的頭,問他這樣還疼不疼。
國王這麼怔怔想著出神,直到祁糾端著兩碗湯回來。
人類囚徒把軍裝外套給了他,自己穿著襯衫,袖口鬆鬆挽過手肘,領口又不怎麼規矩地解了兩顆釦子。
的確天差地別——就這樣一件襯衫,在人魚見過的大部分人類身上都稀鬆平常,卻被眼前這個人穿出完全不同的氣質。
不止襯衫,還有軍褲和軍靴……鋥亮的軍靴,包裹過小腿,踩過礁石時,會有輕微響動。
那雙腿的比例也極佳,軍裝長褲向上收斂,被武裝帶束扎得利落乾淨,和那件敞著領口的襯衫對比格外鮮明。
國王甩了甩尾巴尖,忽然也有點想長腿。
“在想什麼?”祁糾把那一大碗湯給他,“先喝湯,給你剝螃蟹。”
國王捧著自己的大碗,仰頭等小勺子。
祁糾這次多看了看,才讀出黑漆漆的眼睛是什麼意思,忍不住笑了,摸摸國王被海風吹得半乾的頭髮。
“等一下。”祁糾說,“給你拿勺子。”
國王被摸得很舒服,人魚已經開始適應和習慣這種舒服,微微晃了下腦袋。
人類囚徒去拿了金屬勺回來,順便撿了幾隻蒸熟的螃蟹和龍蝦,在手裡拎著,找了塊乾淨礁石屈膝坐下。
“你也吃飯。”國王盯著他,“我不急。”
不被激怒、也不受無法自抑的慾望支配時,人魚的天性其實很乖。
國王還是小魚崽的時候那些經歷,影響了性格,長成了和幼時截然不同的脾氣……又在今天晚上,因為跑去找大王烏賊打架,叫精神攻擊再次影響干涉。
這會兒的國王就又乖得像個小魚崽,盤起尾巴,捧著那一大碗湯,還不太滿意,想離祁糾再近一點。
祁糾把他抱過來一些:“這樣?”
國王滿意了,用小勺子吹湯喝湯,一次只喝一小口,吃得比人類還斯文。
在人魚晃動的尾巴尖上,祁糾讀出相當明確的“等誇”暗示:“喝得很好。”
尾巴尖立刻晃得厲害了點。
國王抿了抿唇,矜持地揚了揚下頜:“這有什麼難的,一學就會。”
祁糾表揚地摸他頭髮,人魚就更高興,不得不自己按著尾巴,以免把繃帶不小心扯得脫落。
國王自己按著尾巴,一邊喝湯,一邊看祁糾拆螃蟹和龍蝦——明明人魚才是海里的種族,這種事卻完全比不上這個人類。
國王按著打架打輸了的大王烏賊,拆那塊拳頭大的黑色晶石,都沒有祁糾拆螃蟹裡的蟹黃輕鬆。
祁糾拆出一隻完整的蟹鉗,撕成條可惜,向身邊看了看,沒什麼適合放的地方:“張嘴。”
國王下意識要張嘴,陡然回過神,抵抗持續不斷的干擾:“我不能這麼聽你的話。”
人類囚徒的脾氣非常好,點點頭,就把剝好的一大塊蟹鉗肉自己吃了。
國王:“……”
國王捧著那一大碗湯,一不小心,把勺子咯嘣咬掉一半。
琥珀色的寶石又透出點不易覺察的笑影。
祁糾起身去替他拿了新勺子,繼續坐回去剝螃蟹,一連剝了三四個,掰下來的蟹鉗都暫時放在一邊。
託大王烏賊的福,今晚做小魚崽的國王幾乎又被這個壞心眼的人類氣哭,一邊咬著著花蛤殼磨牙,一邊盯著那些蟹鉗。
祁糾剝了一會兒,手臂上慢慢纏上來個尾巴尖。
人魚的尾巴形態大致相同,但也有細微區別——國王的尾鰭就更接近金魚的燕尾,遊動時飄逸舒展,纏人胳膊的時候就像薄紗。
冰冰涼涼的薄紗,蓋著祁糾的手,纏住人類囚徒的小臂,往蟹鉗的方向拽了拽。
“……這個。”國王悶悶不樂,攥著勺子,“想吃這個。”
國王慢吞吞念他的名字,很小聲:“祁糾。”
祁糾叫他乖著了,也不再逗今晚限時版本的小魚崽,答應了一聲,給他剝了個蟹鉗出來。
還沒等說“張嘴”,國王已經放下碗,撐著礁石仰頭,叼走了他手上的蟹肉。
的確很好吃,清甜鮮美,又比別的地方有嚼勁。
國王的眼睛亮了亮,也抓過一個蟹鉗,埋頭給祁糾剝。
蟹鉗是螃蟹最好剝的地方,祁糾交給他自己研究折騰,把拆好的蟹肉、蟹黃和龍蝦肉放在國王身旁。
那一大碗湯裡,也被他淋了些松露油,加了些香濃的蟹膏。
……小半個晚上,也就這麼聽著海浪聲,吃著熱湯和熱騰騰的海鮮,慢悠悠過去。
等這一頓飯吃完,月光已經把海水照得很亮。
祁糾向國王表示感謝,吃掉了稀碎的蟹鉗肉,撐著礁石起身,把餐具洗乾淨歸位——細嚼慢嚥對人魚來說畢竟還是太難了,有兩隻勺子都只剩下了柄。
國王用勺子喝了一小半,還是忍不住,風捲殘雲吞完了剩下的一大鍋。
託人魚的福,他們沒什麼剩菜,收拾起來相當方便。
總算吃飽了的人魚撐著礁石,看祁糾收拾這些東西:“你要去睡覺了嗎?”
祁糾站在海灘旁,點點頭。
國王卻不那麼容易糊弄,黑漆漆的眼睛盯了他一陣:“……你要去修無線電。”
國王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看出來的,但莫名就是知道。
這一晚上的好心情都沒了,國王盯著祁糾,煩躁又不受控地湧上來:“你不睡覺,你騙人,你是要去修無線電。”
“又不費力氣。”祁糾蹲下來,摸摸他的頭髮,“早一天修好,你的族人不就能早回來?”
……這是個國王無論如何都無法拒絕的理由。
之所以留下這個人類俘虜,就是為了從人類手中換回被囚禁的人魚,多拖一天,那些人魚就要被多折磨一天。
國王不論如何,也再說不出“別修了”……可眼前這個人類,狀態根本就沒有好轉。
祁糾不怎麼吃東西,更多是看著他吃,給他剝螃蟹。
靠在礁石上看著他的人類囚徒,神情很放鬆,看起來很閒適舒服,身上的冰雪味道並沒繼續轉淡。
……可也沒見恢復,沒見好轉,國王總覺得自己的囚徒沒有之前精神好了。
是多重的傷,一整滴人魚血都不好轉?
修無線電為什麼會讓這個人類囚徒變虛弱,一直修下去,會不會更虛弱、更難好轉?
國王越想越煩躁,海水明明近在咫尺,卻怎麼都下不去……他沒辦法就這麼放心地回海底睡一覺,明天再來找祁糾。
或許是因為見鬼的大王烏賊,或許不是,或許等明天這種精神干擾消退了,他還是會這麼想。
他怕祁糾會忽然消失,這種擔憂其實沒有道理,人類不是會憑空消失的種族,又不是水母。
但這種不安還是揮之不去,國王撐著礁石,重新回到岸上:“你修吧,我盯著你。”
人類囚徒接住撲騰上來的國王,被撲了一身水,低頭問:“在岸上睡?”
國王:“……”
國王朝這
個話太多的人類齜牙。
祁糾輕咳一聲,壓了壓笑,不再逗暴脾氣的小魚崽國王生氣:“也好。”
帶著國王修無線電,就能多多少少教給國王一些基礎……將不定也能敲敲打打摸索著修一修。
人魚能學會越多技能,就越安全,祁糾還在計劃,找個時間教會國王撬所有的鎖。
將來他走了,人魚就算被捉住,也能自己打開鐐銬和籠子。
“尾巴有傷,別游過去了。”祁糾收攏手臂,“抱著我。”
國王今晚不是第一次被他抱得這麼明瞭直白,上半身唰地紅了一層,半晌才伸出兩條胳膊,硬邦邦抱住祁糾的脖子。
祁糾一手託著他的尾巴,空出的一隻手把人魚抱起來。
他的眩暈狀態一直持續,的確難免受些影響,但胸口肩膀都是暖的,回攬的手臂力道平穩,叫今晚是小魚崽的國王趴在肩上。
國王被他摸了摸脊背,不知怎麼就又冒出委屈。
人魚沒有帶崽的習慣,都是自己在海里長大,生下來的人魚就能追著海龜啃,沒什麼生存的危機。
可也同樣沒有什麼人魚被哄過,所以人魚從不知道,原來還有種感受叫“委屈”。
國王盯著尾巴,盯著一片難看的舊疤痕,攥緊祁糾的袖子:“你們裡面為什麼有壞人?”
如果沒有壞人,人類和人魚就不會敵對,不會到今天這個地步……祁糾就用不著修無線電。
要真是那樣,一條人魚找一個人類,又有什麼不行的?
大不了他天天都上岸睡覺,或者弄個好看的大蚌殼,把人類藏進去。
“人類是這樣。”祁糾教他,“有好有壞,有善有惡。”
國王收緊手臂。
一條人魚慢慢學會控制力道,明白了怎麼抱緊人類、又不把人類弄傷。
他被祁糾抱回帳篷,把臉埋進祁糾領口的衣料裡,被祁糾放在氣墊床上的時候還不捨得,黑眼睛幽幽盯著那件襯衫。
祁糾本來已經拿起了無線電,被他盯了半天,就又放下,嘗試著鍛鍊了一會兒讀人魚尾巴的能力:“要衣服?”
悶不吭聲的人魚國王甩了甩尾巴,尾巴尖蜷起來,把繃帶往下拽了拽。
祁糾大概理解了,解開衣釦脫下襯衫。
裂痕的蔓延已經徹底不受控,這件襯衫上沾了不少他的精神力,在不激發控制屬性的前提下,的確是很精純的能量。
國王給他弄了一箱軍裝,尺碼恰好挺合適,一天換一件也夠穿。
祁糾找了件新的襯衫換上,又拿過一卷新繃帶,重新給亂動的人魚綁好,打了個結。
國王抱著那件舊襯衫,埋在裡面待了一會兒,還不滿意:“坐過來修。”
“會睡著。”祁糾說,他現在的眩暈buff是不可更改狀態。坐在礁石上提提神、去帳篷口吹吹風,還能稍微清醒一點……坐到床上就別想幹活了。
以他現在這個狀態,只要沾了那張氣墊床,分分鐘只怕就要七進七出緩衝區。
國王這次是真煩躁——兩種截然對立的念頭衝撞著,生出不受控的強烈抗拒。
國王覺得抗拒,卻不清楚這種抗拒是對著誰、對著什麼。
……總歸不是對著族人,更不是對著祁糾。
當然不是對著祁糾。
“坐過,“我給你血。”
這句話的語氣不再是小魚崽,過於劇烈的情緒波動,解除了之前所受精神攻擊留下的全部干擾。
國王抱緊襯衫,盯著這個不聽話的囚徒:“過來,我的血可以提神……我不是為了你。”
他已經看出,這個人類囚徒十分疲倦,沒有多餘的精力用來僵持。
國王勉強等祁糾走到床邊,就失去耐心,把人拖到氣墊床上,咬破嘴角湊上去。
系統剛沉重回來,就看見這離奇的一幕:“???”
系統想不通:“不非得嘴對嘴啊,拉拉手不也行嗎?!”
祁糾也在想這個問題,但人魚天性衝動、不懂壓抑慾望,這種時候是聽不進去勸的。
他
被按在床上,眩暈buff飆升到97%,意識基本不能操控身體,只能靠說話提醒:“無線電。”
他手裡還拿著無線電。
好不容易修了一半,再磕一下就徹底不用修了。
國王咬了咬牙,尾巴捲過那個破無線電,小心翼翼放在氣墊床正中,抱著祁糾拖進帳篷角。
後面這個動作其實更小心翼翼。
殘暴兇狠的人魚控制著力氣、控制著動作、控制著秉性裡的慾望,潮溼冰冷彷彿海風的呼吸打在人類囚徒的睫毛上。
國王才二十歲出一點頭,和別的魚連尾巴都沒碰過,其實純得很,那一滴慢慢滲出來的血也顫巍巍打晃。
被他抱著的人類囚徒氣息輕緩,琥珀色的眼睛很溫和,但裡面有被安置妥當的異樣眩光……國王摸到他的冷汗。
於是這種溫和,變成無法翻越的距離。
“祁糾。”國王慢慢咬他的名字,“你不舒服,要告訴我。”
人類囚徒溫聲說:“好。”
國王盯著這個謊話連篇的囚徒。
國王想不明白,為什麼解除了精神攻擊的影響,還是覺得委屈。
“你不要騙我,要對我說實話。”國王說,“我是人魚,人魚能救你的命。”
那滴血沒有選擇嘴唇作為落點——這個人類不能對他說謊,不能隱瞞他,不能欺騙他。
國王想要無線電,想要自己的族人,可也想要這個囚徒。
……目前最好的辦法,是弄斷幾根肋骨、往身上戳個洞,奄奄一息飄在海面上誘敵,趁人類來捉人魚的國王時,再抓一批俘虜。
但這不是眼下的事,需要做計劃,需要周密部署,少說也要幾天的時間才能準備妥當。
眼下他要這個囚徒舒服,他是人魚,天生就能救人類。
……
系統觀測到,那滴血落在祁糾閉著的眼睛上,沒來得及被芯片截獲,就迅速被吸收。
魚尾捲走那個無線電,放在床角,國王抱起人類囚徒,讓這個虛弱的囚徒躺在變柔軟的鱗片上:“祁糾。”
他開始能熟練清晰地念出這個名字。
被念出名字的囚徒,慢慢醒過來,摸摸他的尾巴,聲音很輕:“嗯。”
“你不舒服。”國王低聲說,“別騙我,你騙了我,我會很傷心。”
國王胡說騙他:“人魚傷心會掉光鱗片。”
被騙過去的囚徒看著他,思考了一會兒,輕聲說:“嗯。”
“不舒服。”囚徒想了想,“有點頭暈。”
國王學著他的語氣,輕聲哄他:“那就不修了,今晚先不修,我去想別的辦法,你睡覺。”
囚徒看著他,眼睛裡慢慢笑了下,眼睫就合上。
國王收緊手臂,緊緊抱著懷裡的人類,不知高興還是難過,只是低聲安慰:“沒事……沒事,我是人魚。”
“我能救你。”國王說,“你會好,以後不會不舒服。”
囚徒的呼吸很輕緩,冷汗還在慢慢向外滲。
國王用臉頰摩挲那些冷汗,用變柔軟的尾巴將人捲起來,輕薄尾紗覆在人類囚徒的身上。
國王輕輕親他的眼睛。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