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今天是我生辰
兩個人要回一個家,其實一點都不難。
可以是回府,可以是回宅子,實在沒那麼多充分條件了,幕天席地,裹條厚披風也足夠。
鬱雲涼仔細給祁糾擦淨了水,換上新買回來的衣服,把祁糾扶回榻上。
小公公每一處都極謹慎仔細,即使呼吸粗重、胸口劇烈起伏,也死死咬著牙關,手上一點都不抖。
他扶著祁糾的肩膀,讓祁糾靠在榻上,把祁糾的衣領整理得極妥帖。
然後他又拿起乾淨的軟布,仔細擦拭祁糾的頭髮。
鬱雲涼藉著這些動作偷偷抱祁糾。
衣領被理得闆闆正正、沒有一絲褶皺,頭髮也徹底再擦不出半點水分。
鬱雲涼實在再找不出什麼能做的,才終於鬆開手,撐著暖榻慢慢後撤。
他已經儘量小心,靠在軟枕裡打瞌睡的人還是被驚擾,睜開眼睛。
鬱雲涼掉進那雙眼睛裡,忘記了怎麼動。
“別亂跑。”祁糾抬手,照他背後輕輕一按,“歇會兒。”
鬱雲涼叫他一按,背後就跟著塌了,撐了幾次都沒能爬起來,身不由己地被祁糾扒拉進懷裡。
兩個人貼近了,屋子裡又靜,什麼響動也躲不過。
祁糾摸了摸他的眼睛:“還是難受?”
才離了溫泉片刻,這人的手就又涼下不出話。
“不怕。”祁糾摸他的眼皮,指腹撫過睫根,那是種幾乎讓鬱雲涼發抖的輕柔力道,“難受就哭。哭痛快了,往後就不做噩夢了。”
鬱雲涼嗆咳著大口喘氣。
他不想讓眼淚把祁糾的手弄溼,可這由不得他,那隻手像是把他眼睛裡的水汽全勾出來。
明明回房之前就覺得哭夠了,以後也沒必要再這麼丟人……可這隻手只要摸一摸、揉一揉,捏捏他的臉頰,少年宦官就從骨頭裡開始疼。
“殿下。”鬱雲涼爬進他懷裡,抱緊他的手臂,疼得脊背打顫,“殿下……”
“活著呢。”祁糾聲音犯懶,半開玩笑應了一聲。
他像是猜中鬱雲涼不敢說的念頭,攏著那片冰冷僵硬的脊背:“別怕,我現在挺想活的。”
鬱雲涼抱著他的手臂驟然收緊,脊背繃起來,屏住呼吸。
祁糾就再把這話說得讓他聽清:“我挺想活的。”
祁糾說:“我爭取,活五年……六年。”
“絕不甩手就走。”祁糾衡量,“六年半……算了,七年吧。”
祁糾一路往下數:“要不就八年?這個吉利。”
“咱們一塊兒活,運氣好的話,說不定活個長命百歲。”
他晃了晃懷裡的少年宦官,低頭笑著問:“行不行?”
鬱小督公嘴唇煞白,手忙腳亂拿袖子抹乾淨了眼睛,使勁力氣,回了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祁糾就笑出聲,又躺回去,咳了兩聲:“那就這麼定了……給我拿條帕子,還有溫水。”
鬱雲涼滾下榻,一陣風似的跑去拿,又回來抱住祁糾。
祁糾剛被他扶穩,幾口血就洶湧著嗆出來。
“看著嚇人,要不了命。”祁糾閉著眼,空出的手還摸索著鬱雲涼,往頸後拍了拍,“往後不用害怕……”
以這具身體裡毒的烈性,氣不御血是常事。
祁糾先前以內力壓制,是飲鴆止渴的辦法,面上看著越似常人,毒性就越往深裡走,早晚滲進心竅。
要是……真奔著活個六七八年打算,就不能用這個辦法。
他倒是可以試試,內力運轉著走四肢百骸,每天走上幾遍,日積月累把毒慢慢逼出來。
——就是這麼一來,恐怕沒法親手教鬱雲涼練箭了。
鬱小督公是真的很聰明,不用他怎麼費力解釋,立刻就能聽懂:“殿下……我自己就能練。”
鬱雲涼跪在榻上,緊緊抱著祁糾,小心幫他拍著背。
他不再怕這些血了,等祁糾把血吐乾淨,就換了塊乾淨的帕子,蘸著溫水擦拭那些血跡。
把血全擦乾淨,鬱雲涼才又扶著祁糾靠回去。
“我自己就能練……我每天都練,把箭靶拔來,給殿下看。”
鬱雲涼的嗓子仍啞,咬字卻沒有平時的滯澀,一口氣保證:“有我……殿下只要躺著,養病,吃飯。”
……那倒也不至於混吃等死到這個地步。
祁糾笑了笑,靠在軟枕裡招招手,懷裡就多出一個鬱小督公。
祁糾幫他再加上一條:“睡覺。”
鬱雲涼在他懷裡滯了滯,看起來並不想睡覺、也不想在榻上睡覺,更不想在祁糾明明需要照顧、身邊決不能離人的時候睡覺。
但祁糾不覺得這事要討論,熬也沒有鬱雲涼這個熬法,累極了就昏死過去、醒了就再忙。
這麼下去,不是要成仙,就是要變鬼。
鬱雲涼還是該做個活生生的人。
“冷。”祁糾在他背上撫了撫,“小公公,借我暖和一會兒吧。”
鬱小督公不自在得快要燒起來了,正好是個人形暖爐,比那個什麼兔絨暖手爐好用太多。
……
鬱雲涼手腳都不會動,腦子也有些遲鈍,盯著揉成一團的被子愣了半晌,才把它慢慢拽過來。
鬱雲涼想給祁糾蓋上被子,發現沒法只蓋一個人,只好把自己也一併裹上。
“殿下。”鬱雲涼低聲說,“我今晚……”
他這麼折騰,話還未說完,祁糾的手就滑下來,摔在榻上。
鬱雲涼的聲音頓了頓。
他屏著呼吸,抬手摸上祁糾的臉,爬近了去聽祁糾的心跳呼吸……發覺都還算穩,才稍稍放心。
鬱雲涼抱著那隻手,用臉在摔著的地方貼了貼。猶豫半晌,還是照原樣,把這隻手慢慢放回了自己背後。
他沒敢偷著跑,依舊蜷在祁糾的懷裡。
“我今晚燉雞湯,再燒一鍋飯。”鬱雲涼的聲音更輕,“明日我去買《禮記》,勞煩殿下教我讀。”
後天去買算籌和毛筆,紙也裁兩刀回來,他寫字很差,可能要叫祁糾頭疼幾日。
或許他可以先買字帖回來,照著用木棍在沙子上練,練得有些樣子了,再請教祁糾。
鬱雲涼過去從沒這麼認真、這麼心無旁騖地想這些……這是種相當奇異的感受。
他藏在最安全的地方,腦子裡正在想的事,和殺人八竿子打不著。
完全陌生的、從未體會過的安寧,讓他還沒想上多久,就被倦意拖著,一點一點墜進黑沉夢鄉里。
鬱雲涼拽著祁糾的袖子,藏在祁糾懷裡,心神昏沉放鬆。
他在祁糾這裡,學到的每句話、每件事,果然都是對的。
噩夢不來找他了。
——
鬱雲涼這一覺睡了兩個時辰,醒過來的時候,幾乎像是死過一次、又活了一次。
這次是真的活過來。
身上重新有了力氣,枯涸的血開始流。
在這種全新的感受裡,鬱雲涼格外茫然地怔了一會兒,才想起抬頭。
祁糾不知什麼時候醒了,察覺到他動,就低頭看過來:“這就睡飽了?”
鬱雲涼耳廓紅了紅,實話實說:“……睡餓了。”
祁糾被逗得咳嗽,照著小公公腦袋上亂揉一通,把人放開:“去弄飯吧,我也餓了。”
這些天下來,他幾乎就沒提過餓,能喝下去一整碗甜湯都是好的。鬱雲涼聽見這句,眼睛都亮了亮:“殿下想吃什麼?”
“都行。”祁糾不挑,“對了……江順家有酒沒有?”
鬱小督公的臉上還是熱的,抿了嘴角,跪起來抱祁糾:“有,殿下要喝?”
“我喝不了,弄點黃酒,給你燉雞用。”祁糾被他攬著坐起來,“再燙一壺,加幾片姜,給你嚐嚐。”
他剛跟系統開完碰頭會,整理了個養生指南,爭取能陪鬱小公公多幾年,指南上說不能喝酒。
指南還說得多吃飯,祁糾早就看見鬱雲涼拎回來的雞了。
鬱雲涼忍不住笑,幫祁糾整理身後軟枕,低聲說:“殿下饞了。”
祁糾撐著胳膊,等他總算整理好了那
些軟枕,就鬆了力氣斜靠進去:“不給吃?”
“給。”鬱雲涼說,“殿下多饞些,再想想吃什麼……我都去弄。”
他只盼著祁糾能多說些想吃的,人要吃飯才有力氣,然後病才會好。
鬱雲涼今早去醫館時,又問過一次老大夫,仍然沒得到什麼好消息……但他信祁糾。
祁糾說能陪他六七年,八年也說不定,他就信。
他也繼續活八年。
鬱雲涼並不在這件事上多說,確認了祁糾已經躺得足夠舒服、既不冷也不熱,就又去翻江順的藏寶閣,抱回一堆書來給祁糾解悶。
熱茶備好了、熱甜湯也在小爐子上溫著,藥還得多熬一會兒。
鬱雲涼今天不想讓祁糾早喝藥——這人一旦喝了藥,什麼都吃不下,連甜湯也吐。
今天要讓祁糾多吃些飯,鬱雲涼記下祁糾的吩咐,打算一會兒去偷江順酒窖裡最好的黃酒。
小泥爐被鬱雲涼搬到榻邊,攏著個防火的金絲罩子,上面還有暖手的湯婆子,祁糾一伸手就能拿到。
鬱雲涼把這些都做完,反覆確認過沒有任何遺漏,才暫時離開祁糾,跑去院子裡,支起灶生火做飯。
……
鬱雲涼從不知道,世上原來有這麼好的日子。
這一世,他已經活過十七年,上輩子也渾渾噩噩活了二十幾年……加在一起,不算短了。
他也做過督公、做過司禮監的掌印太監,看著不知多少人匍匐腳下,要什麼都易如反掌——根本不像是現在,想弄點黃酒,還得費力氣去江順那偷。
可那種日子仍像是在地獄,像是在不見五指的漆黑冰窖。
現在就不一樣。鬱雲涼做一會兒飯、生一會兒火,就忍不住跑去窗戶邊上。
那扇窗戶裡的光既亮且暖。
鬱雲涼看上一陣,就忍不住踮腳,悄悄推開一點小縫,探進頭看祁糾。
祁糾靠在榻上看書,對這種動物園似的探望倒也適應良好,聽見動靜就頭也不抬,隨手摸個什麼射過去。
……燉一鍋雞湯的工夫,鬱雲涼已經被三片柳葉揉成的小球、兩團乾淨紗布砸了腦門。
這些東西並未灌注內力,是祁糾純用手腕作巧勁甩出去的,碰到鬱雲涼之前就已經卸力,砸上去一點都不疼。
鬱雲涼第五次縮回腦袋,把窗戶規規矩矩重新關好。
他攥著柳葉和紗布,全小心裝進那個半舊的布包,仔細揣在懷裡,按了兩下。
少年宦官蹲在牆根底下,回想著祁糾的動作,自己琢磨著學了一會兒。
很難,不是找不準方向,就是用不對力道。
不要說是輕飄飄的柳葉紗布,就連小石頭,也未必能射得這麼得心應手。
鬱雲涼學不會,也不生氣,蒼白的臉上罕有地泛著血色,又摸了摸藏在懷裡的半舊布包。
錢快用完了。
但裡頭新裝的東西比錢更好。他把祁糾給他的東西都收起來——那個柳枝做的環,他還特地縫了個更小的布包。
鬱雲涼一有時間,就要摸摸它們、仔細盤點檢查一遍。
他又一樣一樣數了一遍,把布包仔細裹好,正要起身繼續去熬雞湯,卻忽然聽見屋裡的動靜。
……不是尋常動靜。
像是什麼重物落地的悶響。
鬱雲涼心頭陡沉,雙手扳住窗沿發力,直接由窗子掠進去:“殿下?”
祁糾撐著床沿,正試著站起來,聽見動靜就招手:“正好,扶我一把。”
鬱雲涼撲過去,牢牢抱住他:“要什麼?”
祁糾什麼也不要,就是想下來活動活動。
今晚這夜色挺不錯、江順這別有洞天的小宅子不錯、沒完沒了從窗戶縫飄進來的雞湯香味,聞著也挺不錯。
沒完沒了推窗戶、踮腳探頭往裡看,真像是個尋常人家十七歲少年郎的鬱小公公……就更不錯。
這種時候,只能躺在榻上看書,就難免有些過分無聊了。
祁糾被鬱雲涼抱著,閉眼緩過三秒的緩衝區,意識就又歸位:“
來,鬆手試試。”
鬱雲涼仍愣愣的:“……什麼?”
祁糾靠在他肩上,拍了拍他緊緊抱著自己的手——力道很輕,沒半點特別的意味。
少年宦官卻像是瞬間燒起來,手忙腳亂地撤開胳膊。
“……殿下身體弱。”鬱小督公低著頭,沒什麼底氣地啞聲解釋,“我怕……殿下摔了。”
祁糾知道,但他還是想自己走一走——畢竟幾天之後就是春日大朝。
不論能不能站起來、能不能走得動,大朝是一定要去的。
隱在暗處並非長久之計,真藏得久了,讓皇帝順勢弄個廢太子已死的詔書……他倒是無所謂,但真到那種地步,鬱雲涼只怕不得不回司禮監。
為了不讓鬱小督公被抓回去,這個廢太子還得繼續當。
祁糾終歸還是得在朝堂上露個面,讓還在破王府絕望刨土的錦衣衛們知道廢太子還活著,再跟皇上要個新府邸。
況且,祁糾還想去問候一下好人江順。
系統:“……”
“別發省略號,省點能量。”祁糾在內線回它,“江順忙不了幾天了。”
皇帝這些天都在宮裡神神叨叨,非要江順找能人異士、得道高僧。
這事把江順逼得焦頭爛額,不然也不能渾然不覺地叫他們小公公偷了家,到現在還沒反應過來。
但這也畢竟是一時的忙碌,能人異士、得道高僧,也總有找完的時候。
遲早得有一天,江順還是得面對和接受這個噩耗。
“……”系統把省略號忍回去:“江順會不會報復鬱雲涼?”
鬱雲涼不在乎這個——至少過去的鬱雲涼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