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雲中(十)
被逼至走投無路的少年如同發狂的困獸,絕望之中被激發出兇性,第一次教人見識到了朱雀刀的另一面。
邪性詭譎,反而更激起了他們要將寧乘風捉拿的決心。
饒是他再厲害,也不過是一個十六歲金丹期的少年,這年紀連他們的零頭都不到,只不過是顧忌不小心殺了他。
聞在野就是這時候衝出來的。
他對十三峰的護山大陣太過熟悉了,隨聞斯進去了不知道多少次,即便年紀輕,但能在雲中門出類拔萃選進了萬玄院成為其中的佼佼者,多少是有點本事在身上的。
最重要的是,沒有人會想到他會有這個膽子,公然跟雲中門和崇正盟作對。
為了給別人開條生路,不惜以命相博,太過愚蠢。
長生崖上山風呼嘯,一襲青色長衫的少年腰背筆直,生生以身軀撐出來一道生門,渾身浴血,衝陣中的好友高聲喝道:“寧乘風!快走!”
朗月高懸,寧乘風愕然抬頭。
“走啊!!”聞在野怒喝一聲。
“在野!”聞斯見狀大驚,趕忙上前阻止,卻還是晚了一步,只來得及護住徒弟的半縷神魂。
大陣壓下,將少年堅硬的脊骨壓得粉碎。
自生門逃出的寧乘風猛然回頭,卻只見蕭然月光下一道濃郁的血色,淋漓破碎,倒映在他的瞳孔之中。
熟睡中的孩童陡然驚醒。
“哥?”聞鶴深從床上爬起來,下意識要去找他的兄長。
可是屋子裡空蕩蕩的,他哥昨晚畫了一半的符紙還安靜地躺在書桌上。
他有些怕黑,懵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他哥臨走前說要給他帶糖炒栗子,還說馬上就回來。
窗戶外面燈火通明,人聲喧囂。
他只覺得心裡某個地方陡然空了一塊,讓他惶惑不安,聞鶴深光著腳丫踩在地上,推開了清風閣的門。
小小一個孩童走在人群中,很不起眼,他資質雖然尚可,但師父和兄長都很慣著他,學了好幾年也才勉強學會了幾個心法和口訣,現在連御劍都沒學會。
十三峰上多了許多白衣紅帶的陌生人,還有許多受了傷的同門師兄,神色匆匆地往山下趕。
“哥,師父,你們在哪兒?”他仰著頭看那些混亂下山的人,試圖找尋聞在野和聞斯的身影。
“哥……聞在野……”他大聲喊著,但是一個小孩子,聲音很快被湮沒在人群之中。
“快!聞斯長老受了重傷!快去找藥峰的弟子來!”有人御劍匆匆而過。
“師父……”聞鶴深嚇了一跳,趕緊往山頂上跑。
卻又見那些白衣紅帶的修士三三兩兩往下走。
“竟然叫寧乘風那小子跑了……他帶走了朱雀刀……”
“都怪雲中門那個小弟子出來搗亂,腦子壞了吧,自尋死路……”
“嗐,我看他那師父也是個蠢的,竟然還跑上去護……雲中門雖然不怎麼樣,但那護山大陣確實厲害,那小子脊骨都壓碎了吧?”
“嘖,快別說了,想想就牙疼。”
聞鶴深茫然地聽著他們的對話,奮力地往山上爬,“師父,哥!你們在哪裡?”
“哪兒來的小娃娃,快起開,別在這裡添亂!”有人不耐煩地推了他一把,將他推了個趔趄,“快點,來個人搭把手!”
“聞在野真他孃的瘋了!在護山大陣裡頭動手腳,為一個外人折了多少弟子進去!狼心狗肺!”有人憤憤不平地罵道。
“腦子拎不清罷了。”有人應和,“快點快點,藥峰的來這邊!”
聞鶴深聽見兄長的名字,抓住那人問:“我哥在哪兒?”
那人不認識他,“你哥是誰?”
“聞在野!”聞鶴深仰著頭,眼裡不自覺含了淚,“我哥呢?”
“死了!死得活該!”那人啐了一口,冷笑著將他推開。
聞鶴深愣了片刻,旋即憤怒道:“你胡說!我哥怎麼可能會死!?你騙人!”
“呵,我騙你做什麼?屍體就在長生崖上躺著呢,不知道是要扔到崖下還是扔到亂葬崗喂魔鴉——”
他話還沒說完,兇巴巴的小孩拔腿就往長生崖上跑,被人撞倒了許多次,一路上聽著別人憤憤不平地罵他哥和寧乘風,卻始終沒掉下淚來。
他哥渾身是血,總是一絲不苟的青色長衫破破爛爛,被人隨意扔在了碎石堆上,了無生氣。
“哥?”他蹲下來,使勁晃了晃聞在野,喊他,“哥,哥。”
聞在野渾身冰涼,毫無動靜。
“哥?聞在野?”他跪坐在聞在野身邊,抓住他冰冷的手,“哥,哥,你醒醒,我是小鶴。”
長生崖上人聲嘈雜,月涼如水。
躺在地上的少年遲遲沒有回應,也不像往常一樣,只要他喊一聲哥,就將他抱起來哄他,帶著他御劍飛遍十三峰。
聞鶴深茫然無措地望著他,他年紀太小,又被師父和兄長保護得太好,從未直面過死亡,但本能地開始恐懼和悲傷。
他找不見師父,便拽住雲中門的師兄,求他們,“快救救我哥!”
“你們救救他呀!”
“求求你們救救他!”
可是沒有人搭理他。
甚至還有人不客氣地奚落他,“聞在野咎由自取,死了活該!”
“你知道他為了一個外人,連累了雲中門多少人嗎!?我師弟也死了!就是因為他和寧乘風扯上了關係!”
“死透了……救不回來了……”
有相熟的師兄見他這般不忍,要將他帶下長生崖,“小鶴,你兄長死了,你師父為了護他身受重傷,現下還不知生死,跟我下去吧。”
“你胡說!我哥之前還說他要活上一千歲呢!才不會死!”他大聲地反駁,掙開師兄的手,跑到了聞在野的屍體邊上。
想起路上那些人的話,他想,不能讓那些人將他哥扔到長生崖下,也不能扔到亂葬崗喂魔鴉。
他揹著聞在野的屍體往清風閣走。
說是背,一個十歲的孩子哪裡背得起來一具快成年的屍體,不過是又拖又拽,沒走幾步便要跌倒再爬起來。
往常他哥帶著他御劍用不了一炷香的距離,卻變得遙不可及。
周圍的人越來越少,月光稀薄,他誤入了一大片楓林,根本辨不清方向,周圍漆黑一片,樹影綽綽。
聞鶴深跌破了膝蓋,想要哭卻還忍著,晃著聞在野的的肩膀,帶著哭腔喊他:“哥,你快起來呀,我找不見路了,我害怕。”
他膽子小又很沒用,遇到事總喜歡哭,也總有人來哄他。
可這一次沒人了。
他在楓林中拽著他哥轉了一夜,始終走不出那片楓林,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那片楓林成了他揮之不去的噩夢。
天亮後,他發現清風閣就近在咫尺,可他卻找了一整夜。
他費盡力氣弄到了一口冰棺,把他哥藏了起來,藏在了清風閣。
他師父聞斯也許不知道,也許知道得很清楚。
聞斯醒來後,一臉歉意地看著他,“小鶴,是我害了在野。”
聞鶴深抓著他的袖子不放,使勁地搖頭。
他只剩下師父一個了,怎麼能是師父害的?
明明是寧乘風。
若是他不來雲中門,所有的事情都不會發生,他哥不會死,師父不會受傷,他們還可以跟以前一樣。
寧乘風為什麼要來雲中門?年幼的聞鶴深想不明白。
年紀漸長,聞鶴深明白了許多事情,卻依舊沒想明白,但他需要找個人來恨。
後來,他年紀超過了他哥,身高超過了他哥,修為也遠遠超過了他哥。
他日日坐在冰棺前,看著裡面安靜躺著的少年。
“哥,我的糖炒栗子呢?”
“你不是說馬上就回來嗎?”
他總要問上兩句,好像這樣聞在野就能活過來似的。
再後來,聞斯隕落,他成了十三峰的峰主,成了雲中門說一不二的大長老,卻還是日日要來冰棺前問問他哥。
“我把長生崖改了個名字,改成斷腸崖了,還挺好聽的,”
“聞在野,你後不後悔?”
“聞在野,你死的時候在想什麼?”
“聞在野,你怎麼就那麼偉大,豁出命去救寧乘風?”
“聞在野,你是不是把我忘了?”
“聞在野,你說句話。”
“聞在野,我收了很多徒弟,他們該叫你一聲師伯。”
“聞在野,你說句話。”
…………
“哥,我的糖炒栗子呢?”
聞鶴深想了五百年,翻來覆去地想不明白,為什麼聞在野要拋下他和師父,去救寧乘風。
聞在野死死握住獻風劍,強硬地將其改了方向,“當年師父護住我半縷殘魂,被你用無數天材地寶養著,你說的話我都聽見了。”
“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拋下你和師父。”聞在野苦笑道:“只是我當時沒來得及想那麼多,便去做了。”
他救了好友,卻害了同門,害師父重傷,害幼弟孤苦無依活了五百年,可若不救,乘風必死無疑,他良心難安。
不管他怎麼選都是錯的。
只是當時他來不及去想對錯,來不及去想結果,莽撞又憤然,全憑著頭腦一熱,然後付出了代價,身死道消。
他確實是很沒用,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將死之際袖中的栗子傳來一陣溫熱的時候,也是有剎那後悔的。
他當時想:我還沒給小鶴送栗子去,我怎麼沒早兩天給他買呢?
可現在他只能目光平靜地望著五百歲的聞鶴深,有些遺憾地對他說:“小鶴,這世上沒有誰離了誰活不了。”
“你恨得不是乘風,也不是我。”聞在野將獻風劍鬆開,看著面前陌生又有些熟悉的青年,“你只是不願意面對現實。”
當年那個孩子拼盡全力苦修了五百年,卻始終沒有走出那片黑暗中的楓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