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生者
“我不記得什麼時候又生出了靈識……在一無名山間修煉,藉助一隕落前輩留下來的靈物……那人姓晏,我便斗膽借她姓,自取蘭佩之名……直到半年前,我偶然間得了塊朱雀刀的殘片,才化形成功……便來找渡鹿報仇……”
寧不為神色微動。
“五百年間他修為大漲……還創了什麼四季堂……利用寧行遠之前教他的生花術要將人變作他的傀儡……”晏蘭佩自嘲一笑,“同我那失敗的回春陣倒是……如出一轍……”
“城內的人都被下了惑心種……我不想救他們,甚至還想吸取他們的靈力……”
“當年寧行遠救了那麼多人,到頭來……他們恨他怨他,死後奚落他……我不想做好人了……”
“可我看見了你,我以為我看錯了……他們、他們都說你入了魔,一年前死在了星落崖……我不信……”
“偏偏你謹慎得很,不管我用藤球怎麼試探都不肯露馬腳……若不是那解籠印我還真不敢斷定……我知道你討厭我……你從小就不喜歡我……”
寧不為下頜緊繃,面色蒼白地望著他。
晏蘭佩笑了一聲:“不過沒關係……你都看到了,是寧行遠故意使壞……”
“我們逗你玩……你就愛較真……”
“乘風,我很喜歡你的……”晏蘭佩笑著看他,聲音逐漸虛弱,“那麼點的小娃娃,都長這麼高了……還這麼厲害……”
“比你哥高……寧行遠這個騙子……”晏蘭佩的意識已經快要消散,說話都有些顛三倒四,“半年前,我得了塊朱雀刀的殘片……還有從你身上拽下來的那塊……你怎麼能隨便丟孩子呢……無情道也不是這麼個修法啊……”
城外轟然作響,整個藤蔓凝結而成的屏障坍塌了大半,晏蘭佩猛地吐出了口血,伸出手來,掌心躺著顆枯敗的的種子。
“你哥……被我埋在了沉月山底……我死後,把我們埋在一處吧……”
寧不為冷冷盯著他,不肯接。
“你總是這麼倔……”晏蘭佩笑著將種子塞進了寧修的襁褓裡,凝聚了最後一點靈力,化出了片指甲蓋大小的玉色葉片,掛在了寧修脖子裡。
“孩子三魂七魄不穩……這玉片能幫他暫時穩一穩,順便將玲瓏骨的氣息遮掩……就當……給孩子的見面禮……”
“乘風,你要好好的。”
那隻落在寧修襁褓上的手,也漸漸化作了枯木。
終於再無聲息。
寧不為抬起滿是血汙的手,碰在了那塊化作枯木的手上。
一滴滾燙的水滴在了寧修臉頰上。
寧修正攥著那隻玉色的葉片塞進嘴裡啃,被那滴滾燙的水珠嚇了一跳。
他還太小,尚且不懂得人世間的生離死別,呆呆地望著寧不為緊繃的下頜,發出了一聲疑問:“啊?”
話音剛落,那鋪天蓋地的枯藤統統化作了齏粉,城外的長劍終於凝聚起了最後一擊,卻在碰到藤蔓的剎那被柔柔接住。
無數碧綠藤蔓的幻影在破敗不堪的臨江城纏繞流連,化作藤蔓的傀儡,幻陣中神魂俱滅的修士,被廢墟壓死的凡人,生死不知的無數人……如同時光倒退,又似大地回春,在漫無邊際的綠色靈力下死而復生,輕柔地放在了地上。
如同一切從未發生過。
城外的眾多修士愕然靜立在原地,看著眼前這不可思議的一幕。
褚白震驚道:“是早已失傳的……回春大陣。”
年輕的修士不明所以,聽聞過甚至親眼見過寧行遠的年長修士俱是震驚詫異。
當年不到百歲便躍居天機榜榜首的修真天才寧行遠,朱雀刀法出神入化,回春大陣聲名遠播。
一手朱雀斬百邪,一手回春復萬生。
兩片朱雀刀的碎片落在了寧不為的手中,同另兩塊滿是裂紋的碎刀片摞在他掌心,裡面澎湃的靈力順著他的傷口將他快要破碎的丹田勉強攏住,免得讓他爆體而亡。
那靈力甚至比整個回春大陣消耗的還要多,就像是對自家孩子無聲的偏愛和縱容。
躺在地上的無數修士幽幽轉醒,如同做了一場光怪陸離的大夢。
馮子章看著死而復生的韓子楊和子宋子陳兩位師兄,眼眶一紅,哇得一聲哭了出來,撲進了大師兄懷裡,嚎啕大哭涕泗橫流。
剛醒過來的韓子楊還一臉懵,就被自家師弟撲了個踉蹌,抹了一身眼淚。
褚蓀看著活過來的同門和長老,感慨萬千,褚信則比他更為坦誠,直接蹦了起來。
成衣鋪的老闆娘看著變成廢墟的鋪子,摸了摸身上破爛的衣裳,身上卻沒有一處傷口。
店小二抱著剛出生不久的孩子和自家婆娘喜極而泣。
本以為在幻境中必死無疑的修士錯愕地看著自己完好無損的靈識,想起自己在環境中失去理智般的行為,面面相覷。
卿顏和百羽禪師對視一眼,死裡逃生,俱是悵然苦笑。
無數惑心種自他們身上脫落,化作了齏粉在風中飄散而去。
城外的修士湧入臨江城,找尋著各自的門人和親人,死裡逃生,再度重逢,人們總是有許多話要說。
綠意瀰漫了整個臨江城,又在無數驚喜哭聲中悄然散去。
寧不為冷眼看著眾人,將寧修襁褓裡那顆枯萎的種子同朱雀刀碎片一起放進了懷裡。
晏蘭佩每每施展回春術均都是失敗,卻在將死之際終於成功了一次。
救了一群無關緊要的陌生人。
寧不為抱著寧修掙扎著起身,自熱鬧的人群中穿過,孤身緩步走向城外。
‘渡鹿死有餘辜,但我也沒有救梅落雪和那群搶寧修的人。’
‘我做不成壞人。’
‘可做好人又實在不甘心。’
‘乘風,做人好難啊。’
晏蘭佩渺遠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隨著一聲嘆息,終於徹底消散在了天地之間。
生者多艱。
寧不為身後是喧囂破敗的臨江城,前面是望不到盡頭的長天。
他抱著寧修,踉蹌了一步,已經力竭的身體終於支撐不住,跌落在地昏了過去。
天遠地闊,秋風蕭瑟。
日落沉山,淡橘淺紫的晚霞層層疊疊鋪灑而開,給這無盡的冷寂平添了幾分遼闊的暖意。
——
寧修艱難地將死沉死沉的爹爹拖進了自己的識海,累得委屈到要掉眼淚,窩在褚峻懷裡哼唧。
他爹爹的識海里好嚇人,他找了好久才找到了爹爹,但是爹爹警惕地很,根本不讓他靠近。
好在他爹爹昏倒了,他才艱難地將爹爹拽進了自己的識海里。
他再也不要進爹爹的識海里,難受又嚇人。
還是白白的好,暖和又幹淨,還會給他唱歌。
褚峻看著被小傢伙拖進來了一大團黑霧,身體僵了一下。
這團黑霧……怎麼如此眼熟?
如果他沒認錯,這黑霧應當就是兩次厚顏無恥盜取他識海中的靈力,膽子大到用神識進他識海,還陰差陽錯同他神交的那名修士。
褚峻有一瞬間想直接一掌劈了這個膽大妄為的混賬。
“啊啊~”懷裡的寧修焦急地拍了一下他的胳膊。
白白快點~
褚峻面帶寒霜,低頭看了一眼懷裡的小傢伙,“他就是你‘孃親’?”
那次神交雖然倉促,但他也能感覺到對方是名……男子。
褚峻心底疑惑更甚,一名男子如何給他生了個兒子?
難不成他閉關多年,已經跟不上修真界的發展了?男人也能生子?
這一詭異的念頭讓近千歲的老祖有些頭皮發麻。
“啊~”寧修拍了拍他,不耐煩地在他懷裡扭來扭去。
白白救爹爹~
褚峻無奈地捏了捏他的小腳丫,“性子怎麼這麼急?”
也不知道隨了誰。
褚峻的目光落在那一大團沾染著血氣的黑霧上,想起對方上次臨走前對著他的神識揉搓一頓火急火燎地逃跑——
褚峻:“……”
顯然是隨了這一大團黑霧。
對方已經失去了意識,按理說是不能進入別人識海的,但寧修不知道用了什麼法子將人給拖了進來——連帶著神識靈識全拽進來了。
真是個孝順兒子。
褚峻抱著寧修,伸手試著往那一大團黑霧裡送一些靈力,結果剛一靠近,對方就警惕地渾身緊繃,渾身豎起了尖刺,大有誰敢靠近老子就死無葬身之地的狂暴囂張。
褚峻:“…………”
好凶。
這團黑霧不僅性子急,還兇殘非常,神魂中還帶著濃郁的煞氣和邪氣,血色瀰漫。
對方兩次混入他的識海,偽裝地十分完美,褚峻回想起這煞邪之氣沖天的人竟混入他的識海毫無所覺,饒是他也禁不住有一絲後怕。
邪魔入體,稍有不慎就可能走火入魔,魂飛魄散。
若是尋常情況下褚峻看到,通常會將對方視作邪魔外道絞殺。
可偏偏現在不是尋常情況——
這邪煞之氣四溢的修士和他同處在一個孩子強橫的識海中,而且這孩子是他和對方的親生骨肉,對方毫無反抗之力,還下意識地在保護孩子。
褚峻面無表情地看著這團拒絕他靠近的大黑霧。
最穩妥的辦法,是他即刻出關,找到孩子,然後將此邪魔誅殺。
可他發現自己不想這麼做。
對方是孩子的另一位……父親,而且孩子顯然只認了對方當爹,他現在在孩子眼裡充其量就是個熟悉的陌生人。
“啊~”寧修見他不動,開始急切地指揮他,“啊啊~”
白白~抱抱爹爹~給爹爹唱歌~
在寧修的記憶中,每次都是被白白抱著就不難受了,褚峻的誦經聲在他聽來跟唱歌一樣,自然也以為寧不為被他抱著聽聽歌聲就好了。
但是白白站在那裡就是不動彈,急得他不行。
褚峻低頭對懷裡的孩子道:“放心,我修的不是無情道。”
亦不是那些頑固迂腐的修士。
救便救了。
他們之間的因果已經有了個孩子,救他一命也不過是舉手之勞。
寧修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不大的小腦袋思來想去,以為白白是在嫌棄爹爹醜。
白白住的地方都是白乎乎的,他爹爹現在黑黢黢一團,白白肯定是因為這樣才不肯救爹爹。
聰明且孝順的寧修仗著他爹的靈識對他沒有防備,努了努力,將他爹身上裹著的濃郁黑霧和染血的衣服全都扒了下來,十分自豪地指給白白看,“呀~”
爹爹也白白的~
褚峻聞聲一抬眼,猝不及防就看見了一截勁瘦有力的腰肢和半張俊美的側臉,他猛地垂下了眼睛,神色有些不太自然。
繼而對著懷裡洋洋得意的小傢伙訓斥道:“胡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