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日晷神儀三
第79章日晷神儀(三)
梁檀等了足足三十七年,終於得以再見兄長。
他記得這一日。
在這漫長的歲月裡,幾乎每一個入睡的深夜,他都會將這段記憶再次翻出。
當年與兄長爭執過後,他心裡更多的不是憤怒,而是懼怕。
他知道自己天賦差,這些年奮力追趕,也無法追上兄長的腳步,更是沒少聽到其他人在他背後的議論。
人人都說梁檀投了個好胎,雖年幼死了爹孃,但頭上有一個天材兄長,否則憑他的資質,指定在鍾氏留下當家僕,哪有本事住在寒天宗的內門?
又說梁檀不思進取,整日就知道玩樂,根本比不得梁清。
還說他窩囊懶惰,只知坐享其成,將來難成大器。
當然,這些話對於自幼喪失爹孃,心性堅定的少年來說算不得什麼,梁檀知道後最多傷心氣憤一會兒,並不會一直梗在心中。
然而當年濯雪的話卻是讓他心中升起了前所未有的恐懼。
他可以不在乎旁人說他是兄長的絆腳石,或是說他命好,靠著兄長能逍遙一輩子。
卻無法接受兄長飛昇之後,去了天界,去了他無論如何也到不了的地方。
天界一天,凡間一年,兄長在上面半年的時間,他埋在地下的棺材板估計都被蟲啃乾淨了。
梁檀自出生起便一直跟兄長在一起,他從未想過沒有兄長的日子該如何過,一想到兄長飛昇之後,整個人界就剩下了他自己,梁檀就發自內心地害怕起來。
與此相比,什麼情愛,什麼改名換姓,一切都不重要了。
人都沒了,那些東西還有什麼用?
他在這個電閃雷鳴的雨天,奔跑著去找了濯雪,說要跟他一起去尋那能夠洗筋伐髓的仙草。
不論如何,他也一定要追上兄長的腳步。
梁清去天界,那麼他也要去。
這一日,梁檀下了山,踏上了尋找仙草的旅程。
待再次回來時,兄長已殞於天劫,他連屍身都沒見到。
此後多年,這一日就成了梁檀的夢魘,但凡夢到,就會在淚眼中驚醒。
恨意刻進了骨子裡,就成恨。
他恨自己當年任性妄為,更恨那些害了兄長的人。
於是伏低做小多年,佯裝懦弱,畏畏縮縮,將自己變成一個如螻蟻般微不足道的人,讓鍾氏與寒天宗徹底放鬆警惕。
梁頌微的生平被
人抹平了,風雷咒也銷聲匿跡,世人遺忘了他,可梁檀不會。
他忍辱三十餘年,就是為了這一天,通過日晷神儀,回到兄長面前。
梁檀踩著雨水,往前走了幾步,緩緩來到梁頌微面前。
梁頌微就抬手,將傘打開,撐在他的頭頂上。
一時間好像雷聲消失,風雨停息,梁檀的身上充滿了溫暖。
他短暫的,再次擁有了為他遮風擋雨的兄長。
梁頌微板著臉道:“就算是學劍,也不可將曾經學的符法捨棄,連護符咒都不會用了?”
梁檀沒說話,慢慢抬手,給了兄長一個擁抱。
世人壽命短暫,於是生命的交替,在世之人親眼看著親人的逝去,就成了必然之事。
能夠再次擁抱到已經逝去多年的摯愛親人,於任何人來說都是天大的幸事。
梁檀抱著兄長,流下無聲的淚。
他分明已有六十餘歲的高齡,而兄長仍是當初那個未及弱冠的少年,可靠近梁頌微時,他仍然感到了一股安心,一種久違的,可以讓他依賴的感覺重回心間。
梁頌微雖冷情,整日板著一張臉,看起來相當漠然,實際對弟弟還是無比縱容的。
就算是弟弟渾身雨水地將他緊緊抱住,他仍沒有將人推開,只道:“又想做什麼?”
思及每次弟弟這樣,必有所圖,他又補充道:“東西我已經收了,不可能退回。”
梁檀抱了抱他,過了會兒才鬆手,呼嚕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說:“餓了,給我做點吃的。”
梁頌微看他一眼,隨後轉身,領著他進了竹屋。
梁檀就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進了屋中。
宋小河和沈溪山作為旁觀者,站大雨裡站了許久。
一個滿臉淚痕,一個面無表情。
這幾日宋小河的眼淚乾了又擦,擦了又幹,眼睛紅腫得像核桃,更像是流動的永不枯竭的泉水,不管多少淚都能流出來。
沈溪山給她遞了新的錦帕,低聲說:“不管過去如何,結局已經註定,你師父不能長時間留在這裡,否則日晷神儀會抽乾所有人的靈力,我們必須儘快讓他解除時空之法,回到現世。”
宋小河悶聲說:“我知道。”
沈溪山無法共情。
可宋小河卻明白血脈至親這四個字意味著什麼。
宋小河打小就沒有爹孃,在滄海峰長大,別看她整日嘻嘻哈哈,沒心沒肺,其實也有在深夜睡
不著的時候,也會思考,爹孃為什麼會拋棄自己。
宋小河可以跟後山的花草樹木,路邊的昆蟲小獸,前山那些會偷偷嘲笑她的人做朋友,就算是對著不會有任何回應的櫻花樹,她也能坐著自說自話與它聊一下午。
可天下之大,宋小河想到這世間沒有與自己血脈相連的親人,哪怕有再多的朋友,她都是孤獨的。
她理解師父,更懂得那個擁抱裡所蘊含的情感。
也知道親手打碎師父的夢,對他來說會造成怎樣的傷害。
可師父為了這場時空之行,將太多無辜的人牽扯進來,宋小河無法置之不理。
她擦乾淨了淚,說:“待師伯出門,我們就去抓師父。”
梁頌微畢竟與他們處在不同的時空,在這個年代,宋小河和沈溪山都還沒出生,若是貿然出現在梁頌微面前,引起了未知的麻煩,兩人未必能夠解決。
是以保險起見,他們在竹屋邊上守著,等梁頌微出門去。
雷聲持續了兩個時辰才停下,但大雨卻連著下了兩日。
兩日間,梁檀就一直在屋中不出來,分明年紀一大把,卻又像個孩子一樣,到了晚上甚至還抱著被褥枕頭去梁頌微房中打地鋪。
梁頌微更像是個悶葫蘆,平日裡話少,冷著一張臉,對於梁檀做的事卻全然默許。
又因為是大雨天氣,他一直待在屋中,沒讓宋小河和沈溪山找到機會。
兩人在竹林邊上睡了四夜。
沒有枕頭,沈溪山就拿了自己的衣裳折起來,給宋小河枕著。
在她睡著之後再用靈力驅逐她夢中的魘氣,順道給她的眼睛消腫。
她自己的玉鐲裡有許多吃的,只是這幾日情緒低落到了極點,吃的東西都變少了。
趁著夜間,沈溪山就悄悄離去,在寒天宗蒐羅了些新鮮的吃食,白天的時候給她。
宋小河坐在地上,悶聲不吭,知道這東西是來自寒天宗,她一口不吃,默默把食物捏得稀巴爛,像個孩子一樣對著食物賭氣。
沈溪山在一旁看著,心想晚上去給寒天宗的膳房的鍋都給砸了。
兩日後,雨終於停下,梁頌微有了正事,要出門了。
梁檀想跟他一起,從出門就跟在他身後哀求,一路穿過小院走到竹柵欄旁邊,都沒能讓梁頌微改變主意。
他甩了一張符,將小院給封住,叮囑道:“老實待著。”
梁檀拍了幾下結界,大喊哥哥,卻只能見兄長
身影消失。
他站在院中,面露惶恐,用身體往結界上猛撞了幾下,被彈到地上去。
等他慌張地爬起來時,就看見院外站著宋小河和沈溪山。
“師父……”宋小河軟聲喚他。
梁檀的臉色猛地一變,頓時如臨大敵,兇道:“誰準你們在這裡的!快走!”
宋小河哭著求他,“師父,跟我們回去吧,這裡不是我們的時空。”
“為師在辦事,辦完了事自會回去。”
梁檀道:“你們別妨礙我。”
沈溪山也勸道:“敬良靈尊,註定的結局誰也無法更改,我勸你還是放棄吧。”
梁檀怒道:“用不著你來指點我!我等了那麼多年才等到這一日,誰都別想阻止我!”
宋小河往前走了兩步,雙手貼著結界,淚水盈盈的雙目看著他,顫聲說:“師父,你要丟下小河了嗎?”
梁檀看著她,眸中滿是悲慼的動容,最終撇開頭,紅了眼眶,狠心說:“我只要兄長。”
宋小河聽聞,號啕大哭。
她說:“可是我只有師父啊,我想要師父——”
沈溪山見狀,也不與梁檀廢話,徑直召劍而出,猛地朝結界刺去。
金光大作,就見沈溪山的劍一下刺透了梁頌微設下的結界,縱身入了小院中。
他道一聲得罪了,隨後去抓梁檀。
誰知梁檀往後一躍,瞬間就躲了沈溪山的攻勢,兩手各執一張符籙,水火共出,化作兩條纏繞的巨蟒,咆哮著飛向沈溪山。
沈溪山渾身覆上金光,長劍發出陣陣嗡鳴,劍氣瞬間散開,翻出無比強大的氣浪,一時間竹林瘋狂搖擺,天地變色。
他所釋放的力量兇猛霸道,立即就讓梁檀感覺到了洶湧的威壓。
旦見金劍刺來,直直迎上水火巨蟒,頃刻間就將符法擊了個粉碎,直奔梁檀而去。
梁檀吸收了太多靈力供養日晷神儀,又顧及這竹林小院,出手時難免顧及許多,導致他對上沈溪山後不敵,節節敗退。
他用一張張符籙抵擋沈溪山的進攻,最終意識到再這般下去耗費太多的靈力,供養日晷神儀的靈力將不足,於是祭出霧符釋放大量黑霧,擋住了沈溪山的視線,自己逃走了。
沈溪山回頭對宋小河道:“找地方藏起來。”
而後跑去追趕梁檀。
黑霧在空中很快散去,宋小河站在院中,怔怔地看著師父逃走的方向。
前兩日見到年少的師父,知道他厭惡符法,吵著鬧著要學劍。
然而今日再一看,他卻是將符籙運用得如此嫻熟,甚至有幾招能將沈溪山擊退一二,可見這些年他沒少勤勉修煉。
宋小河心口難受,想到沈溪山去追師父了,她捂著心口轉身要走,先找個地方藏起來等沈溪山回來。
只是剛轉身走兩步,忽而一人在院外現身。
宋小河腳步一頓,與他對上視線。
是去而復返的梁頌微。
他手中拿著幾張紙,目光淡然地看著宋小河,彷彿對這個莫名出現在院中的少女一點不感覺意外。
宋小河卻有些緊張,像只受驚的兔子,轉身就要跑,卻被梁頌微一抬手,用符籙將小院封住,將她困在其中。
她害怕起來,忙說:“我只是路過此地進來瞧瞧,馬上就走!”
梁頌微緩步走進來,卻道:“你們在外面守了四日。”
宋小河大驚,愣愣道:“你怎麼知道……”
梁頌微走到石桌旁坐下,手中的紙放在上頭,淡聲說:“我雖不知你們用什麼方法隱蔽聲息,但卻能感覺有人在附近。”
就像沈溪山說的,靈犀牙或許能瞞住別人,但不一定能瞞住梁頌微。
宋小河看著師伯這張冷漠的臉很是敬畏,規規矩矩地站好,摳著手指頭說:“我們並無惡意,只是來尋人。”
“尋子敬?”
梁頌微道。
宋小河點點頭。
梁頌微低頭看著桌上的紙,片刻後忽然道:“你過來。”
宋小河拿不準他的想法,但感覺他好像沒有生氣,於是往前走了幾步。
就見梁頌微起身,一抬手,院中的所有箱子同時翻開了蓋,露出裡面的東西。
宋小河放眼看去,看見裡面擺放著一塊塊石頭。
說石頭也不太準確,應當說是品質上乘的玉石,每一塊都不小,呈現出各種形狀,上頭皆切了一小塊,露出內裡的玉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