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在很多人眼裡,思鄉是一罈窖藏的老酒,不舉起那酒杯似乎都不配說一聲鄉愁。
可有時候,它更像是一罐健力寶。
打開瓶蓋,“啪”的一聲情緒伴著氣體一起宣洩,淚水和汽水一同溢出;喝一口,氣泡就在舌尖上跳舞。
一如寄宿的學生每到學校放假就急忙忙往家跑,小孩子被送去別家,白天玩得好好的,晚上就哭著喊著要回家。
譚文彬是家裡出去的這幫孩子裡,最類人的。
因此,他的反應也最激動。
彷彿只有踩上了家裡的壩子,再用力給李三江來一記擁抱,再聽李大爺喊自己一聲“壯壯”,他才能自心底蓋棺確認:
呼,自個兒終於回來了,一路上所遇的那些驚險可怕的事兒,真就告一段落了。
這種感覺,自己親爹親媽那兒,還真給不了。
李三江是喜歡壯壯的,當然了,最喜歡的,肯定還是自己的曾孫。
“小遠侯!”
熟悉的方言腔調,像是最好的催化劑。
李追遠眼裡,也流露出了特殊的神采。
李三江彎腰,打算把男孩抱起,第一次沒成功,第二次提前吸了口氣才得償所願。
不是重得抱不動了,而是沒以前輕了。
柳玉梅坐在椅子上喝著茶,天氣轉涼,她身上已經披上了一件小襖,瞧不見在山城時的威風凜凜,此刻真像一個農村裡的精緻小老太太。
劉姨笑著說:“都沒吃飯吧,等著,這就給你們下麵條去。”
李追遠從李三江身上下來,走進屋,上了樓。
李三江左手夾著煙,右手撐著腰,走向柳玉梅,感慨道:
“伢兒長得快喲,可能用不了多久,我就抱不動嘍。”
柳玉梅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純當這老傢伙放屁。
死沉的漂子你都背得動,還背不動一個活人?
老傢伙純粹是見曾孫回來了,心裡又活絡開了,想挑個話頭說媒。
見柳玉梅沒接茬,李三江又自顧自地說道:
“老了啊,真的,一眨眼的功夫,嘖,人啊,真假。”
柳玉梅:“那還不趕緊準備壽材?”
李三江有些尷尬地抖了抖菸灰:“嗯,對,好像確實該考慮了。”
“可不能只考慮,得抓緊,現在土葬抓得越來越嚴,要是走晚了,就沒空子可鑽了,就只能被拉去火葬場火化嘍。”
李三江訕訕一笑,擺手應了聲:“是這個理,是這個理。”
“李大爺,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陰萌,川渝人。”
李三江聽著譚文彬給自己的介紹,越聽越皺眉,啥,以後就要住家裡了?
不過,在聽到陰萌說她只需要一個吃住的地方不用工錢後,李三江心裡才算舒坦起來,不僅答應其留下,還說會按照潤生、劉姨那樣給她開工錢。
他的買賣本就需要人手,正常小工他還是要的,怕的是家裡進尊大佛。
柳玉梅瞧見了陰萌行李裡露出的鏟頭,對她招招手:“丫頭,過來說話。”
陰萌笑著走了過來。
“喝茶不?”
“好。”
陰萌抓了一撮茶葉放進去後,拿熱水瓶加入熱水。
柳玉梅有點後悔,早知道讓小遠給自己泡了茶再放他去樓上了。
“哪兒的人?”
“涪陵人。”
“涪陵哪裡?”
“豐都。”
豐都,姓陰。
柳玉梅不動聲色地繼續問道:“靠碼頭的?”
“嗯,家裡在縣城開棺材鋪的。”
“鬼街?”
“奶奶,您去過我們那兒啊?”
柳玉梅搖搖頭:“沒去過。”
尋常插坐碼頭的撈屍人,擱以前,都沒見她面的資格,但她確實是知道豐都陰家。
因為陰家祖上很有名,但也就僅限祖上,其實早就沒落了。
“怎想著跟這兒來了?”
“爺爺走了,我在那兒也沒親友了,就跟著小遠哥……跟著小遠來這兒了。”
“伱就和阿婷住西屋吧。”
“嗯,好,我手藝挺好的,能幹活。”
“別和我說這些,我又不是主家。”
“那您也是和我一樣投奔這兒來的麼?”
“算是吧。”
“麵條好了,快來吃吧。”劉姨站在廚房門口喊了一聲。
柳玉梅抬了抬下巴:“吃麵去吧。”
“哎,好嘞。”
等陰萌離開後,柳玉梅一個人陷入了沉思。
劉姨走了過來,在邊上坐下,小聲問道:“您這是怎麼了?”
“觸景傷懷了。”
“因為陰家那丫頭?”
“是,也不是。我在想啊,到底什麼才算是家族傳承,是姓氏,還是一些真正的絕活東西,亦或者,是某種信念。”
“你怎麼琢磨起這些了?”
“從山城回來後,這些東西就在我腦子裡打轉了。”
劉姨捂嘴輕笑,她曉得,老太太這是在自己給自己找臺階下。
“阿婷,你在笑什麼?”
“我這是在笑您擰巴。”
“沒規矩,掌嘴。”
“行行行,我打,我打。”劉姨做樣子輕輕給自己臉上來了幾下。
柳玉梅也被逗笑了,擺手驅趕道:
“去去去,別在我面前現眼,忙你的去。”
“哎。”
劉姨起身,經過正吃麵條的仨年輕人身邊時,熱情地說了句:“慢點吃,鍋裡還有,姨再給你們煎幾個蛋。”
進了廚房,揭開鍋蓋,劉姨邊輕哼哼著邊給鍋裡下油。
老太太,看你還能擰巴到什麼時候。
一想到未來有一天,高貴的主母也得放下身段,商量第幾個孩子跟誰姓。
劉婷嘴角就有些壓不住,她還挺期待的。
天涼了,紗門已經卸下。
李追遠推開門,看見站在裡面的阿璃。
先前在樓下沒看見門檻那兒有人,他就知道女孩在自己屋裡。
畫桌上,有好幾幅已完成的畫作,畫紙四周是門框,底端是門檻,中央畫的都是令人頭皮發麻的可怕存在。
李追遠一幅一幅地欣賞過去,滲人的畫卷,卻讓他看得越來越開心。
這意味著,阿璃開始直視過去那些她一直逃避的恐怖。
她的病情,又向康復階段,邁出了一大步。
“嗯,這裡怎麼還壓著一幅?”
李追遠把上面那幅畫揭開,露出了這幅畫的真容。
畫的視角是自下朝上,二樓露臺邊,坐著一個手持古籍正看得津津有味的男孩。
阿璃,居然還畫了自己。
“為什麼不把自己畫到上面去?”
阿璃把這幅畫也挪開,下面那幅畫,角度平齊,是男孩坐在藤椅上正在看書的側臉。
接下來,還有兩幅,一幅是夜裡,家裡壩子上,男孩站在那裡,背後有一道穿著黑色旗袍的長髮陰影。
最後一幅,則是山城丁家靈堂前,丁老二跪著,男孩對丁老二行門內上位禮的畫面。
女孩的眼裡,全是自己。
尋常的陽臺是不會動的,可自己是活人,所以女孩的視線會跟著自己移動。
再抬起右手掌心,先前的燙傷因敷過劉姨的藥膏已經看不見了,但上次的教訓仍在。
女孩的病是越來越好了,可哪天要是自己再出了什麼問題,那必然會帶著她一起崩塌。
只是,男孩並不覺得這是責任的累贅,更像是自己行走於狂風中的配重。
牽著女孩的手,坐回二樓露臺的藤椅,二人很自然的隔空開了三盤圍棋,同時李追遠也開始對她講述起自己離開山城後的有趣見聞。
講著講著,著重點就放在了陰長生身上,男孩很篤定地說,等自己長大了一定會再去豐都,爭取能見到那位豐都大帝,無論他是仙還是屍。
女孩手撐著下巴,眼裡帶笑,男孩的期待,本就是她的期待,他如果覺得未來有趣,那自己對未來也會有憧憬。
“那小姑娘是誰,天吶,好好看。”
雖說不乏小時候長得好看但長大後就殘了的例子,但陰萌覺得樓上的那位小姑娘肯定不會,她現在的模樣容錯實在是太高了,而且,容貌能變,氣質這東西很難改變。
潤生:“阿璃,姓秦。不過你不要靠近她,她不喜歡生人。”
陰萌:“認真的?”
潤生:“認真的。”
倆人吃完了飯,就坐壩子上編起了紙人框架,陰萌以前能做小棺材,這種活兒就更簡單了。
她甚至還饒有興致地問坐在那兒抽菸的李三江:
“李大爺,不考慮再開個棺材鋪麼,我會做。”
李三江將抽到屁股的菸頭丟地上,用鞋底踩了踩:
“不搞,這一行在咱這兒,兔子尾巴長不了。”
頓了頓,李三江又道:“倒是可以定做。”
陰萌很豪邁地說道:“成,給您先做一個備著。”
李三江一拍手:“不錯,可以。”
恰好這時劉姨走過,李三江招呼住了她,問道:“要不要給你婆婆也定做一個?”
“定做什麼,棺材?”
“對啊,自己買料,還是自己人做,便宜划算。”
“不用了,我們家的人不土葬。”
陰萌忽地抬起頭,看向劉姨。
劉姨繼續道:“我們響應時代風氣,都打算火葬的。”
陰萌低下頭,繼續做活兒。
“那行吧,我想想還能給誰做,給山炮做一個?”
潤生高興地看向李三江。
“不成,山炮飯都吃不起了,哪有錢定做棺材。”
“大爺,從我工錢裡抵扣吧。”
“嘿,大爺逗你這小子呢,他就算沒錢,咱送他口棺材還是送得起的,他也是無父無母的孤兒出身,沒祖墳,以後就跟我埋一起,埋隔壁,我嘴閒時就找他嘮嘮。
潤生侯,你覺得咋樣?”
潤生沉默了,他爺爺以前在家時,可沒少背地裡罵李三江。
說這些年每次跟著李三江出去做活兒,苦他吃罪他受,出風頭的都是李三江。
爺爺說這輩子做的最錯的一件事,就是認識了李三江,下輩子肯定要離這老東西遠點。
這要是埋在一起當了鄰居,潤生真怕自家爺爺會氣得詐屍。
“潤生侯,我問你話呢!”
即使面對李三江的催促,潤生也不敢敷衍著回一個“好”,因為雖然李大爺年紀比自家爺爺大很多,但他總覺得自家爺爺大概率得走在李大爺前面。
自己這會兒要是應下了這一茬,等自己爺爺兩腿一蹬,就沒辦法更改了。
譚文彬這時候從屋後廁所走出來,一邊系褲腰帶一邊說道:
“我說李大爺,您家祖墳有什麼好的,要我說,還是得重新選一個風水寶地,這樣也能旺後人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