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這一覺,李追遠睡得很沉,沒有做夢,沒有起夜,甚至都沒有變動過睡姿,只是簡單地眼皮閉上再睜開,漫長的一夜就結束了。
習慣性側過頭,沒有意外,女孩就坐在靠門口的那張椅子上。
但很快,李追遠就發現了不對勁,因為女孩沒有換衣服。
她身上依舊穿著昨天的那件黑色練功服,趕工時蹭上的汙漬,仍清晰可見。
這意味著,女孩昨晚沒有回東屋睡覺,她在這裡,坐了一整宿。
李追遠大概猜出女孩為什麼會這麼做,因為昨天自己精力透支得太厲害,她是擔心自己睡覺時可能會猝死。
這種在外人眼裡難以理解的理由,卻是女孩最純粹也是最簡單的想法。
雖然自第一次見面起,她就沒在自己面前說過話,但李追遠卻發現自己,越來越能讀懂她。
起身下床,走到女孩面前。
女孩的臉依舊精緻,看不出絲毫倦容痕跡。
可能,她過去經常這樣熬夜,在她的世界裡,早已模糊了晝夜更替概念。
否則,柳玉梅也不會經常提醒自己,讓自己每晚都把阿璃哄回東屋睡覺。
女孩抬起頭,與男孩對視著。
在她的眼眸裡,李追遠看到了一個近乎完整的自己。
他不是沒有分析過,為什麼女孩會對自己格外不同。
一切都源於貓妖老太來的那個夜晚,女孩站在壩子上,抬起頭,看向站在二樓露臺上的自己。
自己應該是第一個,走進她夢裡的人。
這絕不是什麼美夢,因為她的眼睛,能看見這個世界恐怖的背面。
一個十歲的……不,應該是更早更小的時候,她就已經是這樣子了。
難以想象,一個牙牙學語的幼童,是如何面對這樣一個環境的,放眼四周,全是無窮的醜陋與邪穢。
她應該哭泣過、畏懼過、尖叫過,但這個世界並未因她的情緒而改變,最終,她選擇改變自己,將自己完全封閉。
自閉症、強迫症、失語症等等這些症狀,都只是外層表現,真正的內因,是她排斥和外界的一切接觸。
雖然有些臉紅,可卻是事實,自己那晚的出現,對女孩而言,猶如長年黑夜裡忽然出現了一束光亮。
自己就像是一個用玻璃窗封起來的陽臺,她站在陽臺上,透過自己,小心翼翼地去接觸和感知外界。
或許,自己只不過是恰好在這一刻,臨時承載了她對這個世界的所有熱情與期待。
可同時,她對於自己,不也是一樣麼?
媽媽已經討厭自己了,爸爸也無法再繼續忍受這個家庭,無論是南爺爺北爺爺,都不是隻有自己這一個孫子。
但至少在眼前的這個女孩,她眼裡滿滿的全是自己。
李追遠伸出手,想幫阿璃整理一下耳邊有點亂了的頭髮,可女孩卻先伸出雙手,摟住了自己的脖子,然後將臉,貼在了自己胸口。
自從那天見到自己對李三江做出這種動作後,她就記下了,也喜歡上了這個動作。
她一直在偷偷地模仿,拙笨卻又可愛。
李追遠只得伸手拍了拍她的頭,繼續念出那句臺詞:
“阿璃想要什麼我都給你買,我有錢,有的是錢。”
雖然這臺詞有些不應景,但女孩卻很滿意。
她挪離男孩胸膛,眼眸明亮地看著他。
李追遠知道,她剛剛是在表達一種歡喜,慶祝自己“大病初癒”。
是的,昨天熬夜無比疲勞的自己,在她眼裡,就是生病了。
李追遠微笑看著阿璃,心裡默唸道:
“其實,我們倆一樣,都病得不輕。”
……
今天比平時起晚了些,其他人都用過早餐了。
當李追遠牽著阿璃的手下樓時,壩子上,柳玉梅正低著頭,喝著茶。
李追遠沒敢去細看柳奶奶的神情,反正,不會太好看。
劉姨把早餐擺好,走了過來,目光帶著暗示。
李追遠會意,對阿璃說道:“跟劉姨去洗漱洗澡吧,如果困了,就睡覺。”
阿璃聽話地轉身,走向東屋,劉姨跟了過去,關上門。
李追遠坐下來,開始用早餐。
正吃著,李三江就從屋後廁所那兒走回來,來到跟前,彎下腰,仔細看了一下,說道:“小遠侯啊,今兒個氣色比昨兒個好多了。”
“太爺,您坐,我有些事想跟您說一下,昨天太累了,沒來得及說。”
“缺零花錢了?”李三江去摸口袋,拿出一張村裡小孩子零花錢裡基本不可能出現的面額,放在了李追遠的粥碗旁,“缺錢花了就跟你太爺說,太爺我有的是錢。”
李追遠沒急著拿錢,而是說道:
“太爺,前天晚上在老趙家席面上,你不是一個人在喝酒,是和兩個人一起喝。一個叫豹哥,就是大前天被警察查的錄像廳老闆,他已經死了。另一個叫趙興,你燈下黑沒注意到,他就是老趙家的兒子,前天的喪事就是為他辦的。他們都不是活人,找你喝酒是為了求你幫……”
“等等,等等!”
李三江打斷了李追遠,伸手覆住他的額頭,隨後又把手掌放在了自己額頭上比對了一下溫度,疑惑道:
“哎喲,好像是有點燒,都說起胡話了。”
“太爺,我說的是真的,他們倆找你喝酒,是為了讓你幫忙去石港鎮一個叫老蔣的人家裡,處理掉一個放在池塘水缸裡的太歲,如果你不同意,他們還會再來找你麻煩,你最近最好小心點。”
“小遠侯啊,你的意思是,太爺我那晚,是和倆……”李三江忽然壓低了聲音,“是和倆死人在喝酒,還喝到了半夜?”
“嗯。”
“唉,是太爺的錯,太爺昨天不該和你說做的那個夢,這讓你晚上做夢魘了,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啊。”
“我沒有,太爺,我說的是真的,我已經準備了一些可以派的上用場的東西,到時候能幫你解決……”
“好了好了,太爺信你說的話的,來,等吃好了早飯,大爺帶你去鄭大筒那兒量個體溫,再打個針。”
李追遠微笑道:“太爺,你居然沒被我編的故事嚇到,你好厲害。”
“嘿,你這細麻雀兒,還想嚇得到太爺我,我和人喝酒喝到半夜我會不知道?潤生侯也沒看見,就你看見了?故事編得漏洞太大,這也太不經推敲了。”
“嗯,下次我編得好一些。”
“多花點心思在學習上,少琢磨這些神神叨叨的東西。對了,今晚開始,太爺繼續給你轉運。”
李三江拍了拍男孩肩膀,不再提去診所打針的事,轉而走進屋,上了樓,他要趁白天多補補覺,蓄養蓄養精力。
萬一今晚做夢,又要在故宮裡給那群殭屍領操呢?
李追遠低下頭,拿起那顆已經被自己吃了一半的鹹鴨蛋,邊轉動邊看著,喃喃自語:
“不應該啊,怎麼就說不通呢?”
“說不通就對了。”
這是柳玉梅的聲音。
李追遠站起身,走了過來:“柳奶奶,您剛剛說什麼?”
“茶涼了,再泡一壺,少放點茶葉,今天嘴淡。”
李追遠點頭,開始泡茶,他聽明白了柳玉梅話裡的意思,在這個家裡,說一些特殊的事情時,得淺嘗輒止,不能說破。
就是那種,彼此心裡都懂地打一些啞謎。
柳玉梅身子往椅子上微微一靠,看著男孩,說道:
“是不是覺得,你太爺有時候會有些傻,有些事兒,他就是瞧不清楚,有些話,他就是聽不進去?”
李追遠點了點頭。
“孩子,這很正常,人老了嘛,都是這個樣子的。
你這個年紀,朝氣蓬勃,對新事物有著本能的好奇,可正常人到了中年,就有些抗拒去接受新東西了,會自然而然走向守舊。
等老了,大部分就只信奉一條,那就是按照自己以前的習慣,像滾鐵環一樣,繼續滾下去,一直到滾進棺材裡。
他們往往會變得很執拗,很固執,你說他們錯,他們會覺得你年輕,你說他們不該這樣做,可他們就是按照自己那一套活到這一把年紀的。
對與錯,對他們而言不重要,能活到老,本就是一種最好的證明,更是一種本事,你聽明白了麼?”
“有點聽明白了,但還想再聽一些。”
“呵。”柳玉梅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問道,“唐寅有首《桃花庵歌》,讀過麼?”
“讀過。”
“最後兩句。”
“世人笑我忒風顛,我咲世人看不穿。記得五陵豪傑墓,無酒無花鋤作田。”
“是啊,你笑他聽不懂,他笑你不懂活。”
“柳奶奶的,你的意思是,我太爺是故意裝耳背,聽不進去話?”
“不是,你太爺可沒你這小傢伙會演。”
“奶奶說笑了。”
“你覺得你太爺怎麼樣?”
“太爺很有故事,有時候我覺得自己讀懂了,有時候卻發現自己迷惘了。”
“是你看得太複雜了,把事情想簡單點,別牽扯那麼多彎彎繞繞。”
“柳奶奶,你又把我繞進去了。”
“你太爺,其實就是你太爺,他這個人本身,沒什麼稀奇的,和他人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他比較有錢,不,是太有錢了。”
“太有錢了?”李追遠開始思索,這裡的“錢”,代指的是什麼?
“這人吶,錢多了,就容易飄,就會自以為是,就會聽不進去話。
可沒辦法啊,誰叫他有錢呢不是?
有些時候啊,有錢,就是能為所欲為,很多事兒,都能用錢去擺平。
但花錢走關係,畢竟是見不得光的事兒,有時候連本人都不知道這錢到底輸送到哪裡去了,反正,那事兒發展到一定時候或者某個環節,就莫名其妙地被擺平了,本人也會覺得這難關過得稀裡糊塗的。
而他身邊的那些人,一次次的,都回過味兒來了,就恨他恨得牙癢癢。
倒不是真的恨,就是看不慣卻又無可奈何,到最後,也就麻木了,認了。”
李追遠問道:“柳奶奶,那要是和有錢人住在一起,是不是也能撿到錢發財?”
柳玉梅意味深長地看著面前的男孩,她知道,男孩聽懂了。
“嗐,哪可能真有滿地的錢給你撿喲,也就圖個偶爾在壩子上犄角旮旯處,摳出個幾分幾釐的,都不知道得積攢個多久,才夠給咱阿璃買塊糖吃。”
李追遠將太爺剛給自己的那張紙幣拿出來,問道:“那太爺,也不知道自己有這麼多錢?”
“他應該只是覺得自己有點小錢,卻沒料到,自己富得那麼厲害,富得流油哦。”
“那太爺,自己能主動花這錢麼?”
“呵呵呵……”柳玉梅捂著嘴笑了起來,“你這問得,也忒訥了點,他都不知道自己有這麼多錢,又怎麼去主動花?”
“但這錢,還是用出去了?”
“沒錯,是用出去了。”
李追遠將杯中茶水一飲而盡,之前縈繞在自己心裡的那些關於太爺的疑惑,此刻終於得到解開。
剛剛交談中提到的錢,代指的是氣運、福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