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李三江揹著李追遠回到家時,天邊剛泛起魚肚白。
崔桂英將孩子接過去,李三江又和李維漢說了會兒話後就走了。
李追遠被安置在席床上,眼睛閉了一會兒又睜開。
他睡不著,一閉眼好像就又看見了在魚塘裡跳舞的小黃鶯。
崔桂英和李維漢則一直沒進裡屋休息,而是在廚房坐著。
女人不住搓著手指,搓得泛紅;男人則不停抽著水煙,一鍋接一鍋。
看了看已經亮起了的天色,崔桂英起身道:“我先給伢兒們做早飯吧。”
李維漢吐出一口煙,說道:“煙起得有點早。”
崔桂英只得重新坐下,看著自家男人:“那得等到啥時候?”
“等人通知。”
“誰來通知?”
李維漢沒回答,只是繼續嘬著菸嘴。
又坐了一段時間,敲門聲傳來:
“桂英侯,桂英侯。”
是隔壁鄰居,趙四美。
李維漢磕了磕水菸袋,說道:“通知到了。”
崔桂英起身,邊打著呵欠邊揉著眼打開門,疑惑道:“啥事兒啊,四美侯?”
趙四美伸手抓住崔桂英胳膊,使勁搖了搖:
“大鬍子家死人了!”
“啥?”
“死了倆,大鬍子和他小兒子,剛被人看見漂家裡魚塘裡,大傢伙都去看了,走,咱一起去看看!”
“走!”
崔桂英出門前對裡屋喊道:“英侯,米淘好了,你待會兒做一下早飯。”
“曉得了,奶。”
得到回應後,崔桂英就和趙四美一起出去了。
李維漢等了一會兒,摸了摸口袋裡開過的香菸,把水菸袋擱桌上,也出了門。
趙四美先前的敲門聲其實已經將孩子們吵醒,知道發生了了不得的事,孩子們也紛紛起身跑出去要看熱鬧。
任憑英子在後頭喊“刷牙洗臉”都無法叫回。
此時,大鬍子家的魚塘四周圍滿了人,村道上還有村民不斷向這裡趕來,男女老少,拖家帶口。
魚塘上漂著兩具屍體,沒人去處理,哪怕塘邊就停著一隻小船。
雖說大鬍子家在村裡名聲很不好,但村民們還不至於這般冷漠;
之所以沒一起幫忙把屍體弄上岸,是因為那兩具屍體就如同放碗裡被泡久了的餅乾,虛脹得不像樣,而且外表呈現半透明的肉晶色,好像兩大塊人形豬皮凍。
溺死的屍體泡久了會脹這個很多人都知道,可昨兒白天還活生生的倆人怎麼可能一夜之後就跟木耳泡發了一樣?
這實在是太過邪門,導致沒人敢下場碰那屍體。
大鬍子的妻子跪坐在塘邊放聲大哭,可她只知道哭,卻也不懂到底要做什麼,周圍有人來勸,她也不理,只是一味嚎自己命苦。
終於,大鬍子家的老大從鎮上趕回來了,可算是有了個主事人。
只不過這大兒子看著塘面上的親爹和親弟弟現在這個樣子,嚇得臉皮都在抽,他也不敢下去撈人,只得求人去請李三江。
李三江推著個板車來了,車上裝著的是他的傢伙事。
到地兒後,李三江先瞅了瞅塘面上的情況,隨即嚇得不停擺手後退:
“這他孃的我可不敢撈,撈了折壽,折壽啊!找別人,趕緊找別人!”
他這一詐唬,周遭圍觀的村民更是譁然,紛紛開始交頭接耳這大鬍子家到底造了哪門子孽,引來了哪方邪穢。
很快,就有村民提出了昨兒個小黃鶯的事,畢竟人白事班子可是真的差點在大鬍子家打起來的,村裡,本就很難藏什麼秘密。
李維漢這會兒也開口,跟身邊人講述起昨兒個自己帶孫子們撐船下河的遭遇,言說自家孫子落了水,做噩夢說見了個水裡走的女人,嚇得癔症不醒,鄭大筒來看了也沒用,還好劉瞎子來做了處理。
當即,不少人特意湊過來聽李維漢的敘述,也不停發表自己意見。
崔桂英站在李維漢身邊神情很是緊張,擱平日,要是不需做飯洗衣,她能和村裡那些婆娘們坐壩子上痛聊三天三夜的是非,可今兒個,她反而木訥不敢開口。
這心裡頭啊,發虛發慌,像是那賊喊著捉賊,貓特意來哭耗子。
潘子、雷子、虎子和石頭他們,也開始講了起來,說昨兒個見了個女水鬼,差點把自家小遠侯給拉下去當替死鬼,那是來尋仇來著!
一時間,周遭像是開起了一場大型露天茶話會,當小黃鶯這檔子事兒被聊幹聊透後,猶覺不過癮的村民們更是把大鬍子家以前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兒翻騰出來繼續翻炒。
不多久,大鬍子家的二兒子帶著妻子、兩個女兒帶著女婿也趕回了家,倆女兒抱著她們媽開始一起哭,倆兒子和倆女婿則站在一起和李三江談著價。
李三江狠狠拿了一把喬,藉口說一次雙撈外加屍體如此邪性,直接要了平日裡撈一個人上岸的十倍價。
談好錢,李三江擺起了供桌,上供點蠟燒紙,額外多贈送了半鐘頭的“呼朋引伴”唸唸有詞,吸引著全場目光。
雖說這表演確實沒人家白事班子那般鮮亮,可大家都清楚白事班子那是架子貨,這位才是真專業。
在這期間,兩輛桑塔納開了過來,頂上都掛著個警燈,這是鎮上派出所來人了。
平日裡誰家溺死了也就溺死了,不算啥大事兒;可這次一下溺死倆還是對父子,又是在家門口,事情性質就不一樣了。
警察過來看了看情況,也不由都愣了一會兒,泡發的屍體他們不是沒見過,可真沒見過泡得如此精緻的。
見狀,他們也只得先等屍體撈上來再說,沒打斷李三江的儀式,但也沒往那裡去湊,而是回到路邊車旁抽著煙慢慢等。
終於,李三江忙活完了,宰了只公雞,又撒了一碗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黑狗血,這才下了塘撐著那隻船去了中央位置。
先用“引路勾”將屍體勾到船邊,再用“回魂筐”將屍體固定提拉上船,接著再以“歸家網”將屍體覆蓋住,撐船到塘邊後,彎腰、低頭,用一種特定的手法將屍體送到自己背上,再上岸。
這是撈屍人一行裡很重要的一個規矩,得撈屍人自己的腳先上岸再放屍體,因為這才是“送”、“背”回家。
最後,得在主家人請喊聲下,才能將屍體放下,這算是有來有回,結清了差事,讓死倒知道自己真歸家了,不至於變成孤魂野鬼跟著自己。
依葫蘆畫瓢兩次後,大鬍子父子倆終於結束了漂盪,被安置在了兩張草蓆上。
一切完事,李三江有些心有餘悸地看向魚塘中心區域,他先前只是規規矩矩地撈了屍體,沒敢真的深入探查。
天知道,她是否還在這裡頭。
警察過來隔開了屍體,但村民們可不管,依舊站遠處探頭繼續看,期間不時傳來小孩子害怕的尖叫聲。
李三江結了錢,收拾好傢伙事後就嘴裡叼著煙推著板車回去,四周的村民全都避開讓路,剛撈完屍的,大家都避之不及。
警察開始正式調查,臨時辦公地點就在大鬍子家,村支書也來進行協助,幫忙喊人,燒水遞茶。
大鬍子妻子說不出個什麼所以然,她就是一覺醒來不見睡在身邊的老伴兒,還是外人路過自家魚塘時發現爺倆在水上漂著喊的她。
帶隊的副所長問村支書村子裡誰和大鬍子家有過仇怨,村支書掏掏耳朵,不鹹不淡地回了句:
“喲,那可有點多。”
接下來,有仇怨的排起了長隊做筆錄。
包括講述“小黃鶯”故事的李維漢以及潘子、雷子他們,也都被叫過去問話。
起初,警察以為是又發現了一具屍體,還專門派警員跟著李維漢去那處河段搜找結果一無所獲,再加上李維漢的講述有些過於離奇,只能當作一個農村老漢兒對孫子們吹的迷信故事。
這筆錄,都不知當做不當做,李維漢見大傢伙不信,還發了急,不停重申自己所遇是真的,纏著讓警察和周圍人相信他,最後還是被村支書給“哄”下去的。
昨日來鬧過事的白事班子後來也被傳喚調查,可人家事發前一日就去了隔壁鄉辦事,全班子都有不在場證明。
至於小黃鶯的失蹤和裡面的糾葛,一是因為人或者屍體未能找到,二是相關責任人大鬍子爺倆也已經死了,只能先報了個失蹤。
這起父子溺死事件,到最後也就以意外調查結果做了處理,大概意思就是大鬍子爺倆晚上喝了酒,興致來了去魚塘裡耍酒瘋,然後全淹死了。
大鬍子家人也沒鬧著繼續追查,因為喪事過後倆兒子倆女兒就吵起了分家,撕破臉皮鬧得很難看,又給村裡添了一筆談資。
當日,做完筆錄已是黃昏,李維漢和崔桂英帶著孩子們往家走,孩子們走在前面,老夫妻倆走在後頭。
崔桂英一邊拍著胸脯邊很是後怕問道:“你咋還主動上去湊著說呢,還被警察喊去問話了,可嚇死我了。”
李維漢將口袋裡的空煙盒隨意丟到路邊,抿了抿嘴唇,說道:
“是叔教的,得說出來,不能憋著,小遠侯的事兒,鄭大筒和劉金霞也都知道些。”
崔桂英埋怨道:“知會他們一聲,保個密也就是了。”
李維漢搖搖頭:“就算大人能知道保密,孩子們能保住秘不說漏嘴麼?”
“這……”
李維漢長舒一口氣,
說道:
“叔說,最好的保密方法,就是把秘密當眾說出來。”
……
村裡人幾乎都去大鬍子家魚塘看熱鬧了,李追遠沒去,他躺在床上實在睡不著,就搬了個小板凳坐在屋外壩子上,望著遠處的農田。
過了一會兒,洗好碗的姐姐英子也出來了,她先搬出一張四方凳,上面擺著文具和書本作業,自己則坐在小凳上,簡易的書桌就這樣構成了,檯燈則是今兒個明媚的太陽。
英子的父母對她的學習沒怎麼上心過,但也從未講過“女伢兒上學沒用”“不如早點嫁人”“找關係進個紡織廠掙錢”這類的話。
學期前該交學費就給學費,平時資料費什麼的,不用羞怯,也不用有啥負罪感,都是正常開口要。
可凡事就怕對比,相較於村兒裡其她女孩家,英子父母這種純放養不關心的,反而成了重視女兒教育的典範。
英子知道,這是受自己小姑李蘭的影響。
當初的小姑就是靠讀書,一舉改變了自己的命運,成為爺爺奶奶的驕傲,就連自己父親叔伯們,每次對外人提起小姑時,也都不自覺挺起胸膛,與有榮焉。
不過英子的學習成績只能算中游,哪怕她確實很努力沒有懈怠;
爺爺奶奶當年當然不可能去故意犧牲兒子只供閨女,實在是自己父親叔伯們腦子真的讀不進去書。
這不由讓她懷疑,難道老李家的腦子,全給了小姑?
起初,這個想法只是有而已,並不強烈,直到小遠侯被送到這裡來的第二天,略顯拘謹的他坐在自己旁邊,當自己面對一道數學題久久沒有頭緒時,耳畔小聲傳來一句:
“根號3。”
後來,英子有不會的題,都來讓李追遠做,英子還發現,小遠侯幾乎不用思考,眼睛掃一下題就能說出答案。
可能對他來說,最大的麻煩源自於還要寫出解題過程,否則他這個愚笨姐姐看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