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老人的手滿是老繭,很粗很糙,像是砂紙在生刮自己皮膚,李追遠很疼,但聽話地只是用力抿著唇。
等把伢兒脖頸肩膀一帶擦得紅通通一片後,李三江把自己臉湊過去,用鼻子奮力吸著氣。
吸完後,李三江眼睛一瞪,把伢兒輕輕推開,自己跌坐在地。
“叔,叔?”李維漢馬上過來攙扶。
崔桂英則去查看李追遠的脖子,她很是心疼,但她知道事情似乎又變了,沒敢說什麼,只是默默摸著孩子的頭。
“煙,漢侯,給我煙。”
“哎。”
李維漢馬上幫忙點上。
李三江深深吸了一口,鼻子噴出。
李維漢注意到李三江夾煙的手,在抖。
“桂英,把伢兒帶進去。”李三江指了指裡屋,“把門帶上。”
“到底是又怎麼了?”崔桂英忍不住了。
“叔叫幹啥就幹啥。”李維漢忙擺手做催促。
崔桂英深吸一口氣,還是將李追遠抱起,走進裡屋,把門關上。
廚房裡,就剩下兩個男人。
“叔?”
“漢侯啊,事兒麻煩了。
下午時候劉瞎子肯定是把小遠侯身上的祟給清了,她既然做了,就不可能不弄乾淨。
可剛才,我這鼻子又從孩子脖子那兒聞到了屍味兒,我撈了一輩子死倒,我跟你說,那水裡浸泡的屍臭味兒和其它地方的死人味兒它不一樣,我這鼻子絕不會出錯。”
李三江說著,扭頭看向李維漢,很嚴肅道:“那死倒,真追家來了。”
李維漢聞言,馬上起身,從櫥櫃上頭把家裡劈柴的斧頭拿了下來,家裡孩子多,這類物件兒只能放高處。
“禽他娘,我跟那玩意兒拼了!”
李三江眯了眯眼,又吸了口煙,緩緩道:“她要是不出來呢?”
“啥?”李維漢有些沒聽懂,“不出來,不好麼?”
“她就在你家旁邊待著,你找不到的,她就盯著你家,一天,兩天,三天……先是小遠侯,再小潘侯、小雷侯、小虎侯……到桂英,再到你。
別人家供著神佛保佑,你家等於供了個邪穢。
不用多久,人會生病,會走黴運,會……家破人亡的。”
李維漢怔怔問道:“那怎麼辦,我……我不在這兒住了,去兒子家裡住?”
“她能跟過來一次,就不能跟第二次?”
“叔,那還有沒有什麼辦法?”
“辦法,倒是有。”李三江唇邊的菸頭,此時忽明忽暗。
“叔,你得幫幫我。”李維漢在李三江身側蹲下,要是其他人跟他說這些話,他會懷疑那人是不是在故意嚇唬他有其它目的,但李三江絕不會。
“這水裡走的死倒,怨念大,本就不好惹,而這種能跟家裡來的,你叔我這輩子,也是第一次見到,簡直邪門兒到家了。”
“可是叔,冤有頭債有主,這和我家小遠侯有什麼關係?”
“呵。”李三江冷笑了一聲,手指摩挲,把手裡菸頭掐滅,“我估摸著她是想冤有頭債有主,但找不到冤家,就只能逮著第一個碰到的人不撒手了。”
李維漢像是想到了什麼,目露遲疑和思索。
李三江繼續道:“這死倒是昨兒個大鬍子家白事兒上跳舞唱歌的那女的吧?你接我時路上跟我說的,叫什麼小黃鶯?”
“雷侯說他看見了的,我昨兒個沒去大鬍子家,所以不確定。”
“是小黃鶯,雷侯可能看錯,小遠侯不會,他剛做夢醒來時喊的小黃鶯。”
“嗯,這確實。”
“你不是說,村裡人看見昨晚小黃鶯和大鬍子家小兒子鑽林子去了麼,白天白事班子的人還去大鬍子家裡鬧了,大鬍子還給錢了事兒了。
這是心裡有……”
“鬼”字被李三江硬生生憋了回去,這個當口下,還是得注意點忌諱,
“……這是心裡有事兒,發虛。呵,他家那做派,要真沒髒事兒,咋能這麼軟?
大鬍子大鬍子,可不就和解放前東北的鬍子差不離麼,就他孃的一副土匪做派,也不曉得造過多少孽。”
說到這裡,李三江頓了一下,他伸手從面前鐵盒子裡又拿出一塊餅乾,咬了一口,笑道:“這餅乾奶香味很足,怕是不便宜哦,你家細丫頭寄來的吧?”
李維漢掏出一根菸,給自己點燃,然後快速用力抽了好幾口,最後用手擦了一下額頭和眼睛,再看向李三江時,眼裡浮出了血絲:
“叔,你是信不過我漢侯人品嗎?”
李三江又拿起一塊餅乾,沒接話,繼續吃著。
李維漢繼續道:
“叔,早年那會兒我為了給四個兒子張羅娶媳婦,那是真難啊。
你不光把你的田給我種,每次我給你打下手時,你還給我勻點勞費;桂英來幫你扎紙抹漿糊,她那手藝糙得我都沒臉看,就這,叔你也給她算工錢。
後來最難的日子挺過去了,你的田我就不種了,因為我曉得你租給別人種能收更多的糧租,桂英呢,我也不好意思再讓她去了,怕她整得跟以前在大隊混公分一樣。
你的便宜,我是真不好意思再佔下去了,但你的恩,我李維漢心裡一直記著。
我以前就說過的,等你哪天腿腳不利索了,我李維漢來伺候你,給你養老送終。
叔,你得信我漢侯的人品。”
李三江點了點頭。
“呵呵。”李維漢笑了兩下,伸手也要去拿餅乾,他下午到現在什麼都沒吃,是真餓了。
“啪!”
手背被拍了一記,剛拿起的餅乾落了回去。
李三江站起身,說道:“吃個屁,留點擺盤做供品。”
李維漢愣了一下,隨即明白過來,他好歹過去曾幫李三江打過一段時間下手。
打開裡屋門,就看見抱著伢兒的崔桂英正側身前傾站在那兒。
門被打開後,崔桂英忙用手整理耳垂邊的頭髮,問道:“你們聊好了?”
李維漢:“桂英,出來幫忙擺一下供桌,小遠侯先睡。”
這時,李三江聲音自後頭傳來:“小遠侯先留這裡吧。”
李維漢扭頭看向李三江,眉頭皺起,但猶豫之後,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示意老伴兒把伢兒帶出來。
李追遠從下午睡到現在,所以不困,他就乖乖坐在一張小板凳上,看著大人們忙碌。
“腦子發了昏!”李三江指著被李維漢搬到後門外的供桌罵了一聲,“你想讓外頭人都看見麼?搬進來,擺這兒!”
這兒是平原農村,沒山沒溝更沒大樓遮擋,視野極好,要是擱外面點蠟燭燒紙錢,四周但凡有人晚上出來放個尿,都能老遠瞧見,然後事兒很快就會被傳開。
畢竟,哪家正常人會深更半夜做祭上供?
李維漢馬上把剛搬出去的桌子又搬了回來,放在屋裡距後門很近的靠牆位置。
崔桂英開始擺上供品,四個盤子,分別擺上了餅乾、雞蛋糕、花生,另一個是空的。
“他叔,家裡沒肉。”崔桂英看向李三江,“臘肉鹹肉都沒了。”
家裡住著十來個孩子,哪可能有過夜菜能剩下,連鹹菜缸見底得也快,可沒葷不成供。
李三江指了指鎖放零食的櫃子:“有肉鬆麼?”
“有。”崔桂英馬上點頭,“可以麼?”
“反正是肉,湊合一下就成了。”
“好。”
終於,一盤肉鬆被擺上盤,湊好了供。
一個粗糙的鐵皮桶被李維漢從屋外壩子上抱進來,這次不用提醒,他自己就把這鐵桶擱在了廚房牆角。
冥鈔這時候還算稀罕物,得去鎮上冥店裡買,村裡人小祭時還不大舍得用,不過黃紙和元寶倒是幾乎家家都有存貨。
金銀元寶都是女人們平時自己折的,至於黃紙,能放廁所邊的筐子裡當草紙用。
李三江先點燃了供桌上的兩根蠟燭,再用燭火點燃了幾張黃紙,然後快速在供桌前揮舞,嘴裡唸唸有詞,緊接著就又跑回牆角將燒了一半的黃紙丟進鐵桶當火種,崔桂英馬上將其它黃紙和元寶放進去燒起來。
李維漢拿一根細木棍挑動裡頭的紙,確認充分燒好後,他就把鐵桶搬到屋外將紙灰倒掉。
等他回來時,看見李三江從口袋裡掏出一個鈴鐺,正用灰黑的指甲朝裡頭摳著,終於將堵在裡頭的棉球給弄了出來。
“叮叮叮……”
輕晃一下,聲音清脆。
李三江把鈴鐺繩解開,走到李追遠面前:“來,小遠侯,右手抬起。”
李追遠聽話照做,看著李三江把鈴鐺系在了自己手腕上。
緊接著,李三江又將供桌上的香爐拿起來,思索了一下,將三根香都掐斷了一大截,只留一點點末端,重新插入香爐裡。
“小遠侯,把這個拿著。”
李追遠站起身,將香爐端著。
崔桂英這時才終於明白了什麼,本能地想靠前,卻被李維漢一把抓住手腕,還用力向後拉了一把。
“你怎麼能讓小遠侯……”
李維漢用力瞪著自己老伴兒。
李三江伸手,捂住了李追遠的耳朵,然後抬起頭,看著那對夫妻,很隨意地問道:“最後問你們一次,做還是不做。”
“做!”李維漢立刻回答。
“要是小遠侯有事……”崔桂英晃動著手臂想要掙脫來自老伴的束縛。
李維漢沉聲道:“要是沒那種東西就什麼事都沒有,要是有那種東西,你不做,小遠侯也得出事,那東西就盯著上咱家小遠侯了!”
崔桂英聽到這話,不再掙扎,手臂垂下。
李三江笑了笑,說道:“漢侯啊,真想清楚了,要是事兒漏出去了,以後在這村子裡,可不好相與哦。”
就算根本就沒有死倒,一切都是大家搞鬧出的無稽笑話,可你在家擺出這種動靜還要對人家行那種儀式,要是被人家知道了,這大仇,就算是結下了!
“呵。”李維漢也哼了一聲,“叔,我可不怕那大鬍子家,我也是有四個兒子的。”
在農村,誰家成年兒子多,誰的底氣就越足。
雖說他李維漢的四個兒子不是什麼模範孝子,兒媳婦之間的齷齪也不少,但真要老李家遭到來自外面的什麼事需要撐門頭時,這四個兒子必然是要站出來一致對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