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她,
好美啊。
水波柔和盪漾,將光與影恰到好處地扭折,再搭配小黃鶯的儀態動作,像是被渲染上了一層濾鏡。
李追遠以前也被父母帶去看過單位的文藝匯演,見過很多專業的歌者與舞者,但昨日他受小黃鶯表演的衝擊不比哥哥弟弟們小。
在父母的教育下,他一直很懂規矩也很守規矩,然而在那簡陋棚子下的小黃鶯卻向他展示出了另一種屬於野性的風采。
是騷,是浪,是土,是上不得檯面,可那氣味,真的好好聞啊。
她過來了,越來越近,像是畫裡的人,從畫中走出,又正在走向畫裡。
此刻,李追遠已經忘記了自己的處境,彷彿已不記得自己還在水中,忽略了無法呼吸的恐慌和口鼻裡不斷嗆進的水。
一直到,
她伸出了手。
昨天和哥哥們一起擠在前面看錶演時,小黃鶯扭著腰唱著歌來到自己跟前,還特意伸手摸了摸他的臉,因為李追遠在那群孩子堆裡,白淨得如同一個瓷娃。
原本,李追遠還期待再被她摸一次。
但是,
這次她伸出的是兩隻手。
兩隻手,抓住了李追遠的兩側肩膀。
“好冷……好疼……”
剎那間,氛圍感被扭曲撕裂,先前那種詭異莫名的著迷消失。
李追遠的眼裡,終於流露出了恐懼,像是一個打了麻醉退去效果的人,忽又恢復了痛感。
他想掙脫,想躲避,想要逃,可那雙手卻死死扣著自己,任憑他如何擺動都無法掙脫。
這時,一股力道從身後傳來。
李追遠感覺到了自己正在被拉扯,像是以前在學校裡玩過的拔河,不過這次他是繩子。
最終,伴隨著某種脫離,李追遠被拉了上去。
在他的視野裡,自己飄了起來,越飄越高,而下方的小黃鶯則越來越遠也越來越小。
她的雙臂朝著他舉起,二人之間,逐漸隔出了本不可能出現的深淵。
“嘿喲!”
還好自己這外孫身上揹著竹簍,李維漢就是抓著這竹簍向上發力。
沉,是那種死沉死沉,明明只是一個孩子,可李維漢卻覺得自己像是在和一頭髮了情的耕牛較勁。
這下面,有一股力道不讓自己外孫上來。
雷子這時候也過來幫忙,他抱著李維漢的腰向後發力。
終於,
“嘩啦!”
當外孫被拉出水面時,那股較勁的力量忽然消失了,李維漢、雷子以及剛被抓出來的李追遠一起摔在了船上。
“快走!”
李維漢來不及起身就對潘子吼了一聲。
潘子這次沒再掉鏈子,使出吃奶的勁撐篙,快速向另一邊轉移。
“爺,她來了,來了!”
雷子驚恐地指向前方。
李維漢朝那邊看去,只見伴隨著船身的移動,水面上的那一團黑色頭髮竟然也跟著向這裡過來。
她,在追!
“雷侯,去幫潘侯撐船,快!”
“好的,爺。”
雷子起身跑去,哥倆喊著號子一起發力,船速進一步加快。
李維漢則抄起一根魚竿,神情凝重,在發現那團頭發竟然還在縮短著與船的距離後,李維漢大喝了一聲,將魚竿對著那團頭發前方一點的位置,捅了過去。
魚竿入水,應該是捅中了卻沒受到絲毫阻力,反而出現了一股巨大的力量將魚竿向下繼續拉扯。
“哎喲……”
李維漢驚呼一聲,還好他及時鬆開了抓著魚竿的手,否則已經被這股可怕的力道拽下水了。
頭髮,更近了。
站在船邊,李維漢都能看見前面水下女人的黑色旗袍身影。
明明河在向東流,可她卻在逆著水流行進。
她是在走,她是真的在自己走!
“嗡!嗡!嗡!”
船身開始搖晃,逐步劇烈。
李維漢很難想像一旦這船翻了,自己和孫子們落水後會有什麼後果,這已經不是水性好不好的問題了,這死倒邪門得緊!
這時,李維漢目光掃到腳下的漁網,來不及多加思索,他馬上將漁網抓起,對著已經距離船隻剩不到兩米的頭髮位置撒了下去。
漁網先蓋在了水面上,四周很快就沉降了一半。
起初,水面上的漁網還被拖拽著繼續行進,但漸漸的,它的速度逐漸變慢,最後,它停下了。
有用,絆住她了!
李維漢衝到船尾,伸手搶過竹篙:“你們去看看小遠侯!”
“好的,爺。”
潘子和雷子到底只是大孩子,先前一段的發狠撐船已經讓這倆小子有些脫力了,在李維漢接崗後,他們立刻跑到李追遠身邊。
“遠子,遠子?遠子你醒醒,你快醒醒!”
“爺,遠子叫不醒。”
李維漢一邊撐船一邊繼續遙望著逐漸變遠的漁網,回喊道:“有氣兒不!”
“爺,有氣兒!”
“給小遠侯拍拍背。”
哥倆馬上照著吩咐做,一個將李追遠扶著坐起另一個用手拍打他後背。
但折騰了許久,李追遠依舊沒有醒。
“爺,沒用啊!”
李維漢沒做回答,只是咬著牙不停撐篙,任憑汗水流入眼睛也不敢抽手抹一下。
終於,船行到家,李維漢將竹篙一丟,顧不得拴船繩,抱起李追遠就跳下了船,只是他已很是疲憊,跳下去時身子一個趔趄,為了護住懷裡的外孫只能用膝蓋抵住下方的青磚臺階。
“嘶……”
膝蓋處磕破了個口子,但下一刻他就強行起身,抱著孩子進了屋:
“桂英,桂英!”
“這麼早就回來了?”崔桂英正在灶臺後頭清灰,聽到動靜站起身,見到老伴懷裡正抱著孩子,馬上焦急喊道,“咋了,咋了,伢兒咋了?”
李維漢先將孩子抱到裡屋的一張席子上,家裡孩子多,床可睡不下,這時是夏天,所以晚上睡覺時都是集體打地鋪。
崔桂英抱起李追遠的頭,輕拍他的臉,卻發現孩子怎麼都叫不醒,當即哭道:
“哎喲,我的伢兒啊,我的伢兒啊,你這是怎麼了。”
“別嚎了!”李維漢踢了一下崔桂英的小腿,“快,給孩子換套乾衣服。”
崔桂英忙擦了下眼角,起身去拿衣服。
“潘子,你去喊鄭大筒!”
“好的,爺。”
鄭大筒叫鄭華民,是思源村的診所大夫,也就是赤腳醫生,因他喜歡拿大針筒故意嚇唬孩子,孩子們最先給他起的這個外號,久而久之,大人們也就跟著這麼叫了。
“雷子,你去喊劉瞎子。”
“好的,爺。”
劉瞎子本名叫劉金霞,父母早亡,由叔叔做主安排從四安鎮那邊嫁過來,嫁來第一年公婆就相繼病死了,不知讓村裡多少媳婦兒背地裡羨慕哭了。
結果第二年夜裡男人喝了酒上廁所,掉進糞坑裡溺死了,只留下一個剛出生的閨女。
那時候,村裡就傳言說這劉金霞命硬,克血親。
寡婦帶個娃日子艱難,劉金霞操持家裡農活兒之餘,也就幹起了幫人算命壓歲的營生,她的謠言傳得越厲害,信她那本事的人反而越多。
這年頭,地裡刨食也就只能混個溫飽,想將日子過得富餘些還得靠其它營生,劉金霞就靠這營生,硬是給自家閨女李菊香招了個倒插門。
結果這女婿才剛上門第二年,說是心臟病突發,擱田裡插秧時,男的就一頭栽地裡,死了。
留下個李菊香帶一個同樣剛出生的閨女。
這下子,莫說村裡,就是這四里八鄉的人都篤定這劉金霞一支的命格了,劉金霞的生意因此變得更好了。
她也就乾脆將家裡田租給他人種,讓自己閨女從鎮裡買了個三輪車,哪裡有生意,就讓自己閨女李菊香騎著三輪車載著自己去。
前些年劉金霞得了白內障,眼睛看不大清楚了,也算是補全了她的個人商業形象。
這邊,崔桂英剛把李追遠身上溼衣服換好,就看見老伴拿了一瓢井水衝了一下膝蓋上的血,又打開上鎖的櫥櫃,從裡頭拿出三包煙。
一包先丟給崔桂英,吩咐道:“鄭大筒來了,當面拆了拔一根,走時再拔一根,藥費掛賬。”
緊接著,李維漢又丟過來一包:“劉瞎子給她一整包,其它的別談了。”
崔桂英提醒道:“我聽說,這劉瞎子現在出一趟活兒,可老貴了。”
李維漢搖搖頭:“她瞎了眼就算了,可別瞎良心。”
劉金霞男人以前和李維漢一起玩兒泥巴長大的,她男人剛走那幾年,孤兒寡母家裡困難,是李維漢時常送些接濟也會在農忙時去幫乾點活,因此李維漢那時也沒少被說閒話。
雖說兩家現在也不咋勤走動了,但那劉瞎子要敢收自家的錢,他李維漢就敢一口唾沫忒她臉上。
最後一包,被李維漢放進自己口袋裡。
崔桂英詫異道:“你這是要出去?”
李維漢點點頭:“我去找三江叔。”
“啥!你們這是撞了啥東西了?”
李維漢掃了一眼周圍的孩子們,瞪了一眼老伴:“等我回來再說。”
說完,李維漢就推著那輛二八大槓出了門。
崔桂英重新坐回席邊,輕撫著李追遠,不停喊著他的名字。
有小孫女好奇問道:“遠子哥是怎麼了?”
虎子馬上道:“我知道了,遠子哥是碰到水猴子了,被拉下去當替死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