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夜魅
慶曆五年夏末,夜雨驟停,黑雲將唯一引路的月光盡數遮擋。
山道兩旁的蟬鳴、蛙叫此起彼伏,聲呲欲裂,似要將最後一絲溼熱吐盡,至死方休。 方寧朝著住處一路狂奔,右臂衣袖襤褸,一道一尺多長的猙獰刀口,自臂彎斜劈向肩頭,直逼脖頸,鮮血隨著倉皇、急促的腳步飛濺。 到家時,已子時三刻。 稀薄的月光零碎灑下,院落內外一片靜謐。 她點亮隨身帶著的火摺子,喚了聲師父,全身戒備的跑進小院,目及處花草如常,牆角的水桶、鋤頭依舊是她下午擺放的模樣。 她欣慰的長舒口氣,走向自己的小屋,欲先稍作休息,再做打算,可剛轉身,眼睛的餘光藉著手中的火光一晃,臉上閃過一抹錯愕。 她衝向師父的屋前,盯著兩扇門中間的一絲縫隙,心中警惕乍起:懶得關門是習慣,但方才她的喊聲不小,師父睡眠一向淺短,按理應被吵醒,若在往日一定會嘻嘻哈哈的嘮叨幾句,眼下怎麼不見有動靜?難道出門未歸? “師父,您睡了嗎?”她輕輕叩門,無人應答。 門縫寬大幾寸,屋內漆黑一片,一股若有若無的血腥氣幽幽飄出,似深淵巨口,吞噬了裡面的人,又在等待新人。 她心下一沉,猛的推門而入。 廳堂內桌椅、茶具凌亂散碎,明顯有過一場互鬥。 方寧不見師父,卻已辨出了血腥氣的源頭,立刻往書房去。 書房的門被利刃劈斬成數塊,與許多書籍亂疊在地,一部分還壓在了師父身上,像是殺人後在翻找什麼東西。 方寧紅了眼眶,箭步來到師父身邊,撲通跪下,倉皇的握住師父手腕。 下一瞬,她緊咬牙關,怨怒與淚水如潰。 平日,好開玩笑的師父,常用紅色的汁液塗在身上,又用閉氣功等裝死戲耍她,都能被她一眼識破。 而這次,她找不到任何破綻。 筋脈盡斷,流血太多,無力迴天。 方寧的心似被一隻手死死地攥住,望著師父睜大的血紅雙眼,胸口堵得發慌,往事走馬燈般翻湧腦海。 十二歲那年,她與父親被追殺。父親為救她慘死,臨終前將她託付給師父孫懷義。 十年來,師父待她如親生女兒,是她這世上唯一的親人,撐起她破碎的人生與前路。 師父常說,她小小年紀,要多笑一笑,不要天天板個死人臉,比他這個七旬老頭還滄桑,這樣很不好,會提前變老,靈丹妙藥也恢復不了。 可惜,從今後,她的任何喜怒哀樂,師父都看不到了。 憤怒將方寧從回憶中揪出。 她擦乾淚水,溫柔地為師父閤眼,暗下決心:不論兇手是誰,她都會讓其認罪伏法,以慰父母、師父在天之靈。 這時,院外傳來一陣騷動,數根火把將濃郁的夜色燒紅。 方寧透過窗看去,只見榮縣令與數名衙役分頭而行,一面包圍院落,一面直奔屋內而來。 眨眼間,兩名衙役不由分說的走到方寧身側,將她胳膊架束背後,又有四名衙役拔刀圍困,高聲喊道:“嫌犯已被抓,請大人查問。” 接著,縣令揹著手,大搖大擺的來到書房,朝地上的孫懷義睨了一眼,懶懶的一抬手,示意身後的仵作驗屍,並對方寧凜然道:“我前幾日見過你。那時你是救人,這次為何殺人?” 仵作領命走到孫懷義處,手提的勘查箱內,發出叮鈴桄榔的響聲分外刺耳,似要給這個死寂的夜,唱上第一齣戲。 自官差出現,方寧便從失去師父的沉痛中清醒,取而代之的是疑竇叢生: 她和師父住的院落,雖不是深山老林,但人煙稀少,與鎮子相隔十八里山路,就算師父與殺手打鬥,驚擾到其他住戶前去報官,按衙門的位置,官兵到這裡至少要一個時辰。 然現在不到半個時辰,恰在她返回家中,發現師父屍體時趕來,未免太過巧合。 若是有人進來,發現師父被殺,隨即報案,那報案之人必然輕功不弱,能縮短時間的穿梭兩地,即為人證,為何不現身呢? 方寧打量著一直被百姓埋怨尸位素餐的縣令,頓覺難以指望,不卑不亢的說了幾句客套話:“回大人,民女沒有殺人,死者是民女的師父。民女於回家途中遭人劫殺,好不容易活了下來,趕回家時,師父已被人殺害。請大人明察。” 縣令嗤笑,道:“口說無憑。有人證嗎?” “沒有。但榮縣令您應該有。不然您如何得知這裡有命案發生?”方寧哂笑反問完,揚揚下頜,指向正被屍檢的孫懷義,道:“另外,我師父皮肉彈性較好,如臉部、頸部與生前無多差別,筋骨並未僵硬,彎曲自如;
屍斑尚未形成,說明死亡時間很近,不會超過半個時辰。而民女這段時間,剛好在在竹林東南面十里,遇到數名殺手纏鬥。大人若派人前去查看,能搜到我與他們打鬥留下的痕跡。民女根本來不及殺害我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