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雲城狼煙 78、父子追逐大戲

從蔚州到雲城，全程大約三百五十里，大部分是崎嶇起伏的山路、溝壑、山陘，少數是河谷平原、盆地、丘陵。從蔚州出發，先是一路往西，五十里到廣靈；五十里到望狐口；三十里到沙窩，二十里到渾源。到渾源後，再一路往西北，五十里到留莊，五十里到百里堡（因距離雲城百里而得名），五十里到楊各莊，三十五里到朱雀堡，再北行十五里到雲城。

蔚州、渾源、雲城三個點大致構成一個鈍角三角形。蔚州到渾源大約一百五十里，渾源到雲城大約二百里。這條通道是有著上千年曆史的驛道。算上之前走過的淶源和飛狐陘，沿途經過的蔚州、廣靈、望狐口、沙窩、渾源、留莊、百里堡、楊各莊、朱雀堡、雲城，都有朝廷和百姓開辦的驛站、客棧，也是大名鼎鼎的州府名都或大集大鎮。寒來暑往，軍隊、商隊南來北往；從早到晚，人馬、駝隊從西往東，將中原農業文明和漠北遊牧文明緊密相連。

所謂驛道，是古代中國設置驛站的通途大道，也是重要的軍事設施之一，主要用於轉輸軍用物資、傳遞軍令軍情。如著名的絲綢之路、茶馬古道等。

此時的驛道相當於前世的國道，又被稱為官道。驛道主要用於中央政府與地方的各種政務、經濟、軍事等公文信息傳遞、物資運輸、軍隊調動、軍隊後勤補給和官員出差、調任與巡視；也是中央政府對邊疆地區進行政治上控制的重要手段。驛站是沿驛道設立的負責官方接待、信息傳遞、道路管理和軍隊供給的機構。驛道和驛站合稱為驛傳系統，作用相當於前世的郵政電訊、政府招待所和兵站。由於驛傳系統的重要地位，所以歷代都是由朝廷兵部進行管轄。

蔚州到雲城，這條通道既是驛道，也是商道；既是大成通往北疆的運輸線、生命線，也是北狄強盜長驅直入，入侵大成的烽火路。因此，雲城總兵部衙在驛道及驛道周圍部署了大量的墩臺、關卡，駐紮衛兵，扼守關隘，確保驛道安全和北疆和平。

高家大郎和三郎前往的寧虜堡和破虜堡就在這條驛道兩邊的崇山峻嶺中，距離雲城直線距離約二百里。實際山路百折，在三百里開外。

昇平十五年四月十四日一早，從留莊驛站出發，車隊加快進程。可因山路崎嶇，嶽宕的靈車拗斷了車軸，無奈只好重新換了一個備用的車輪。因此耽誤了好長時間。結果到百里堡嶽府開辦的貨棧時，已是午時末刻。

嶽固急火攻心。百里堡距離雲城足有百里之遙。按照馬車的尋常速度，一個時辰可走四十里，百里最少需要兩個半時辰；而稍有耽誤，就會要三個時辰以上。而云城酉時正就要關閉城門。屈指算來，今天恐怕進不了雲城。

嶽宕的無頭屍體雖然經過石灰處理，但畢竟天氣漸熱，很難保存。再加上還有兇手韓雲的頭顱，自然也在腐化之中。

所以，在百里堡嶽府貨棧，嶽固沒有跟困惑不解、驚訝萬分的貨棧掌櫃劉奎解釋一言半語，只是讓他趕緊給大家準備了滷肉火燒，灌滿了水囊，換了馬，未時初就匆匆上路了。

車隊行駛在山陘之中，兩邊是青黃著染、刀砍斧鑿的群山、溝壑，腳下是崎嶇不平的山路，周圍是刺眼的陽光和粗糲的山風。

隨著雲城越來越近，嶽固等人的心越發如擂鼓一般，忐忑不安，真正是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更讓他們牽腸掛肚的是，被堆福縣主作為抵押品而搶走的嶽宕的頭顱能否順利交回嶽府？

但願嶽山那邊能夠協助堆福縣主順利救回她的姐姐、蘇瑞尚總兵的女兒。那樣，嶽宕的人頭才能順利迴歸。

申時正刻，車隊走了五十里，到達楊各莊。

楊各莊距離雲城五十里。按正常情況，到達雲城時，怎麼也要到酉時末或戌時初。那時雲城已經閉門。即便是皇親國戚，也無權叩開城門。

嶽固和大家商量，既然不能進城，莫如放慢速度，到距離雲城十五里的朱雀堡投宿，明早再進城。

說起朱雀堡，真是個神秘所在。兩年前，那裡還只是樹木環繞的蔥翠山崗。後來，不知不覺地，蔥翠之中居然出現了一個粉紅色的城堡。隨後，粉紅城堡周遭陸陸續續建起了一些食鋪、客棧、貨棧、村莊。不過一年多時間，朱雀堡已然成為一個繁榮的集鎮。

不過，因為朱雀堡是後起之秀，嶽府還沒來得及在此建立貨棧。

如此，車隊在楊各莊停了下來。楊各莊也有嶽府的貨棧，不過，嶽固沒有去，因為他不敢看如劉奎般驚訝疑惑的眼神，而是找了一個小客棧打尖休息。

正因為如此，他錯過了一場父子追逐大戲。

楊各莊到朱雀堡有三十五里路程。出楊各莊大約五里，來到了一個名叫褲衩梁的地方。之所以叫褲衩梁，是因為由此到朱雀堡，道路分成兩條南北向並行的山樑。山樑上是比較平展的黃土路，最窄處大約一丈，最寬處有五、六丈。兩梁之間，最近處相距十幾丈，最遠處相距三十幾丈。兩梁之間是深達百丈的溝壑。看起來，這兩條山樑真像是一條巨大、巨長的長褲，因為褲腿長達三十來裡。

車隊剛剛駛上右梁，大眼睛嶽深忽然指著對面的左梁，高聲道：“大伯，您看，左樑上的人馬不是益州新兵羅大郎嗎？還有蔚州衛兵尉杲，蔚州廣盛鏢局的東家、老鏢頭孟盛！那個尉杲還是個百夫長！”

嶽固抬眼望去。可不是，對面左樑上，後來居上，並且和他們相向而行的五、六十人馬，正是大眼睛說的那些人。他們風馳電掣，向北急駛。看來，他們是想趕在閉門之前進城。

對面的人也認出了他們，還揮著馬鞭，“喔喔”地叫喚著打著招呼。

大家都很高興，唯有嶽嘉嚇得魂飛魄散。因為他去過蔚州衛兵大營，蔚州衛兵幾乎人人都認識他這個奉命調兵殘殺益州新兵的罪魁禍首。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益州新兵羅大郎、蔚州衛兵尉杲還不生吞活剝了他？

嶽嘉嚇得差點跳車逃跑。然而，看著那幫人如狂風席捲而過，他不由自嘲，自己這是驚弓之鳥，杯弓蛇影。且不說，他們不一定知道自己要去蔚州，也絕對不可能知道自己就藏身於皇親國戚嶽府的靈車車隊裡！

雖然有驚無險逃過一劫，但嶽嘉的心情卻沉重下來。就眼下局勢分析，益州新兵和蔚州衛兵先行進城，肯定很快就會知道自己的真實面目；雲城肯定是龍潭虎穴，張網以待。即便自己有祖父庇佑，有皇親國戚的大帽子頂在頭上，可是，這調兵謀反、殘殺新兵、搶劫軍資的罪名，任誰也保不了自己的腦袋！

唯一的希望是，自己能夠因為深藏嶽府靈車車隊，從而逃過一劫。

不過，進了雲城就能確保生命安全嗎？

嶽嘉不勝惶恐。他現在還可以抽身返京，一旦進城，那就是自投羅網插翅難逃！

可大公主、大駙馬、大皇子、大將軍交付的剿滅高家滿門的重任肯定會雞飛蛋打！而且，自己這一路籌劃的陰謀豈不是也要付之東流？

不甘啊，不甘！

酉時末刻，三十里褲衩梁即將走完。這時，他們正好身處山樑的高處。俯身發現，前面溝壑漸漸變淺、變窄，左右兩梁即將合二為一，朱雀堡也快到了。

他們遠遠看到，就在兩梁合併之處，除了之前看到的羅大郎、尉杲、孟盛等人之外，還有數百人的車馬隊，正是淶源老兵、百夫長黃登率領的益州新兵、淶源民夫、蔚州民夫等組成的糧草車隊！另外，他們還看到，從朱雀堡和雲城方向分別飛奔而來兩隊人馬。滾滾塵土中，他們匯聚在一起。老遠還聽到人喊馬嘶，熱鬧非凡。

大眼睛嶽深眼力好，早就看得清清楚楚，一口氣道：“大伯，從朱雀堡過來的人我不認識；但是從雲城那邊過來的人我卻知道，是城西白虎堡的戚武！歲末年初，北狄來犯。當時侄兒被家主老爺派去城西接嶽府親眷進城避難，正好碰到戚武。他們一點也不驚慌，還殺豬宰羊往白虎堡里拉，說要固守！”嶽深頓了頓，疑惑地道，“大伯，那白虎堡也是粉紅色的城堡。此刻他們在此會合，莫非他們本是一家？”

嶽固不由自主地點頭道：“即使不是一家，也是有密切關係的。咦，”嶽固驚訝地道，“深兒你仔細瞧瞧，衛兵和糧草車隊怎麼不住驛站，卻去了朱雀堡？”

可不，遠遠看到，以上這四路人馬合兵一處，風雷滾滾般向朱雀堡而去！

不過盞茶功夫，剛才人馬塞道的地方，人、馬、車、貨全部走空。

嶽固、嶽深等人在困惑中繼續前行。

嶽嘉的心裡波濤洶湧，盤算的奸計更加周密，更加毒辣。

為保性命，他不打算進雲城了，但他會留下一封密信，託嶽固帶給嶽府掌門人嶽開，或者他的兒子嶽鼐。

到朱雀堡住宿後，他就會寫信。明早他會悄悄離開，返回京城。

不久，車隊進入了朱雀堡集市中心。這時已是戌時初刻，太陽落山，周遭的景物漸漸昏暗起來。驛站、客棧、酒肆、村莊都陸續燃起燈火，升起裊裊炊煙。

這時，嶽深忽然驚叫一聲：“大爺！”然後拉著嶽固，跳下馬車，衝著一間客棧大門的方向，跪在了路當中。

嶽嘉也是一驚。定睛一看，只見一家名叫通達客棧的大門口，嶽府大爺嶽鼐正揹著雙手，在十幾個護衛的簇擁下，正愣愣地望著靈車！顯然，他被眼前靈車上的棺木和黑幛白幡驚呆了！

嶽固等護衛已經撕心裂肺地嚎哭起來。他們一邊膝行，一邊叩首，嘴裡嘟嘟囔囔敘說因由。

嶽鼐腦子嗡嗡亂響。弟弟嶽宕死了？還是被隋家軍校尉韓雲在飛狐陘黑石嶺下給梟了腦袋？

不知怎的，最先擁上來的竟然不是悲痛，而是竊喜！

嶽宕是自己嫡親的弟弟。按照嶽府的傳統，家財肯定會落在自己這個嶽府嫡出長子長孫的手上。可是，自己這個一奶同胞的六弟，年少聰明，深得老太太和淑妃娘娘以及父母的萬般寵愛，而且，姑姑淑妃娘娘也有意將公主許配給他。那麼身為駙馬的嫡子，老太太和父母肯定會傾向於他！就是說，自己的財富和權利肯定會削弱！往好了說，嶽宕肯定會分薄三成以上的財富和權利，甚至還有可能是五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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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早，嶽鼐就將自己的弟弟作為了敵人。只是因為嶽宕年少，而自己年富力強、能謀善斷，有大把的時間、精力和手段來對付他！

可巧，嶽宕死了！而且不用自己動手！

哭吧，裝裝樣子！

哭著哭著，他竟然動了真情，哭得悲痛欲絕、昏天暗地。因為，他忽然想起，如果缺乏了駙馬的助力，隨著淑妃娘娘人老色衰而愛馳，嶽府的勢力必將會逐漸消減！可嘆六弟就是一把雙刃劍啊！

看來，必須加快步伐，把女兒嶽婤儘快送進皇宮，送給皇上做嬪為妃！

嶽鼐在那裡捶胸頓足、心思反轉。大家卻不免疑惑，今天一早，嶽鼐不是就出雲城南門，前往追趕去繁峙報喪的七叔嶽仕和嫡次子嶽商的嗎？怎麼一天過去了，嶽鼐卻還在距離雲城十五里的朱雀堡駐足？豈非怪哉？

卻說雲城去繁峙，也是出南城一路南行，但是走得卻不是雲城、渾源、蔚州這條驛道，而是出雲城，南下一百二十里到雲中、再八十里到應縣、再兩百五十里到代縣，再東行四十里到繁峙。這條線路長達五百餘里。

因為這條南下驛道可以直達忻州、太原，素來為朝廷所重視，當然也為嶽府所重視。因而，在雲中、應縣、代縣等地都設有嶽府的貨棧。嶽府商隊經過時，一般都住在自家的貨棧裡，一來安全，二來節省費用，三來可以得到補給，換乘駝馬。這點尤其重要，因為身強力壯、精神奕奕的人力、蓄力可以讓商隊如虎添翼、旅途順遂！

在雲城、渾源、蔚州這條驛道上，嶽府同樣也建有貨棧。比如前面提到的百里堡嶽府貨棧。

嶽府商隊之所以能夠橫行山西北道和西戎、北狄，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為這些沿途設立的貨棧，為商隊提供了強有力的人力和蓄力的支持。

嶽仕和嶽商是昨日巳時初離開雲城的。雖然他們性子懶散，但畢竟是快馬，沒有貨物累贅，再不濟也會日行兩百里，當晚可以到達應縣。

然而，嶽鼐高估了這對叔爺、侄孫。今天辰正時刻，他率領幾十人從雲城出發，一路狂奔追蹤，不過兩個時辰，到午時正刻就趕到了雲中的嶽府貨棧。

貨棧掌櫃名叫秋祜，四十多歲，商人本份，心思機敏。一見嶽鼐，他先是大驚失色，繼而告密，七老爺嶽仕等人此刻正在客房呼呼酣睡！因為昨日午時，他和嶽商等人到來之後，馬上逼著秋祜給他們支了二萬兩銀票，然後結伴到雲中一家賭坊狂賭一夜，還喝得酩酊大醉，今晨才被賭坊派人送回，還又欠下三萬兩賭債。

嶽商卻沒回來。據賭坊的人說，他在被送回貨棧的路上，又要賭坊借他一萬兩銀票，他要豪賭翻本。賭坊沒有答應，因為這三萬兩賭債，秋祜這個雲中聞名的摳搜貨，還不知道還不還呢！於是嶽商氣咻咻地搶了一匹馬跑了，還說秋祜摳搜，他要到百里堡去找嶽府貨棧掌櫃劉奎。劉奎可比秋祜大方！

嶽鼐怒火中燒。他此行的目的，一是要抓回次子嶽商，二是要進京！所以，當即決定，讓禿子等十幾個護衛留下，督促七叔嶽仕迅速啟程去繁峙，並監視他不許在馬紱面前胡言亂語。他自己則率領囉嗦等十幾個護衛，從雲中出發，東行約一百餘里，於酉時初刻趕到了百里堡。

百里堡嶽府貨棧掌櫃劉奎十分困惑。先是午時，嶽固押著靈車而來，沒有交代一言半語就匆匆離開。他一直在犯嘀咕，靈車裡躺著的該不會是六少嶽宕吧？因為嶽固從京城而來，就是陪伴嶽宕回來給老夫人祝壽的。可嶽固沒有說明，他也不敢妄加猜測，只是心裡波瀾起伏，驚疑不定。

大約申時，嶽商忽然一人一騎狼狽而來，說是路上遭了搶劫，只剩他一人一馬僥倖逃跑，張口就要二萬兩銀票。

主子落難，劉奎不能不支取銀兩。不過，他對嶽商不甚信任，只給了他一萬兩銀票。結果，嶽商拿著銀票跑到百里堡的一家賭坊去豪賭去了！劉奎無奈，只好派人貼身跟著。輸錢事小，若是丟了性命，他劉奎就活到頭了。

酉時初刻，嶽鼐趕到了百里堡貨棧。劉奎根本來不及說岳固押著靈車來了，就被嶽鼐虎著臉詢問嶽商是否拿了銀票，現在哪裡？

再然後，嶽鼐率領著囉嗦等人趕去了賭坊。搞笑的是，嶽商當時尿急，去了茅房，老遠突然聽到父親和囉嗦等人要捉拿他的對話，嚇得潛出茅房，奪了馬匹，慌不擇路就逃。等他清醒過來，竟然是一路北行，往雲城而去！

等跑到一個山崗上回望，嶽商發現，父親帶著人馬追了過來！

嶽商瘋狂逃竄，越過楊各莊，上了褲衩梁，再然後，在即將到達朱雀堡時，他被囉嗦一個猛虎撲食，從馬上跌下，按到在地。

所以，嶽固趕到通達客棧時，看到嶽鼐站在門口，剛好將兒子嶽商抓到了這裡，正在那裡累得喘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