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監軍建在隊上(3)
秦固接到州城兵變的消息,已經是今日早上了。駐守州城東門的軍兵被丙隊擊潰之後逃來了東城,向膚施縣和左營稟告了昨夜州城發生兵變的消息,秦固大驚之下立時意識到此事和昨日李*被節度府扣押有著直接關聯,他直闖左營找到廖建忠,不由分說便強令他點起兵馬渡過延河來到州城東門處,他自稱膚施縣令,守城門的士兵卻並不認識他,自然不肯放他進城,在城外耽擱了將近一個時辰,若不是負責巡街彈壓治安的李護巡至東門處,命令開城放人,他直到此刻都還在東門外被擋著呢。
李護雖然知道秦固是自己人,但沒有李*的命令,他卻也不敢擅自將整個左營都放進城來,結果在城門處起了爭執,李護率領七八個丙隊士兵堅決地將左營的大隊人馬擋在了州城之外,秦固怎麼說都沒有用,李護只有一句話,我大哥沒下命令之前,左營一兵一卒不許入城,誰敢上前一步,格殺勿論。 因此來到節度府之前,秦固的肚子裡已然憋了足足的邪火,此刻見了李*,頓時發作出來。其實昨日情形他大半知曉,也明白此事只怕怨不得李*。然則今早的恐怖情形讓他十分憂心,李*竟然以一個小隊的的兵力就控制了整座州城,這種力量是在太可怕了,延州的歷史上還從來沒出現過如此恐怖的武裝力量,這股力量若是不能善加疏導,只怕其毀滅力比其戰鬥力還要可怕。 而且秦固也十分擔心李*本人,他擔心李*被眼前的勝利衝昏頭腦,一怒之下傷了高氏父子的性命,那事情就真的麻煩了。高家在延州總領軍政五年,雖然與民並無善政,與軍也並無戰績,但畢竟在朝廷眼裡還是一方能夠掌得住延州局勢的藩鎮,李*若是殺了他們,朝廷擔心延州局勢崩潰,更擔心党項南下失了屏障,只怕會立刻命折家軍進兵延州控制局面,那時作為兵變部隊的主官,李*必然死無葬身之地。 因此他又是擔憂又是氣憤,這才一進府門便給了李*一個下馬威。 此刻見李*衝著廖建忠說得語氣誠摯聲淚俱下,他心中早已軟了。李*雖然是衝著廖建忠下跪說話,他卻知道李*句句都是說給自己聽的。 見廖建忠站在那裡手足無措支支吾吾半句話都說不出來,他心中暗自嘆息,將種天生,虎鼠不同,一樣是帶兵的軍官,廖建忠比李*大著好幾級,手下管的人是其三倍到四倍,卻絲毫沒有李*身上那種令人震撼肅然的煞氣虎威。 他彎下腰,緩緩將李*扶了起來,低聲道:“懷仁不必如此,周圍可都是你的兵,你這主將哭成這樣子,成何體統……” 他頓了頓,神情又緊張起來,抓著李*的手臂不禁用上了力氣,聲音略帶顫抖地問道:“侍中……?” 李*知道他擔心什麼,兩隻眼睛十分真誠地注視著他的雙眼認真地答道:“無恙!” 聞言,秦固這口氣才算鬆了下來,頓覺渾身脫力,腳下一陣發軟,他搖晃了一下方才站穩,自嘲地苦笑了一聲:“是我多疑了,懷仁本來便絕非不曉大局的人,觀察看人,還是比我要準啊!” 李*看著他,沒有答話。 秦固抬起頭,又問道:“高衙內呢?” 李*笑了笑:“也無恙!” 秦固點了點頭,雙手握住李*的手,重重搖了搖:“幸虧你頭腦清醒啊……” 李*看了一眼站在秦固身後的廖建忠,客氣地問道:“指揮一大早趕過來,還沒有用早飯吧?” 廖建忠一怔,苦笑了一聲,還不待他說話,李*已經吩咐道:“快給廖指揮預備早飯,指揮大人是我等的頂頭上司,可不許怠慢了——” 一旁的魏遜早已心領神會,上前一步一伸手道:“廖指揮這邊請,節度府的好東西真不少,卑職這便伺候指揮大人前去用飯……” 廖建忠張了張嘴,兩眼卻看著秦固,秦固笑了笑:“無妨,有李隊官主持大局,不會有事!” 廖建忠這才放下心來,十分客氣地衝著魏遜一抱拳:“這位兄弟,有勞了!” “哪裡,能伺候指揮大人用飯,是卑職的福分……” 見廖建忠跟著魏遜走遠,秦固神色又復凝重起來:“懷仁,你究竟是如何打算的?下一步怎麼辦?” 李*一伸手,一面領著秦固向後院方向走一面揮手吩咐跟著自己的沈宸等人走開,口中低聲說道:“我的兵雖然暫時控制住了州城,這個局面不會太久,我不會傷害高家父子,那是自取滅亡之道。不過現在暫時還不能放他們出來,等一切都準備好了,我會去和高侍中面對面的協商洽談解決之道。他畢竟是延州節度使,朝廷冊授的侍中和檢校太師,我雖然現在佔著上風,真要是把他弄死了,目下無論是我還是我的丙隊都擔不起這個責任,所以最終還是要談判,我
的兵最終還是要退出州城,他仍然是彰武軍節度使,仍然還是延州之主……”
秦固苦笑,李*的話雖然讓他徹底放下心來,卻又另有一番味道。他淡淡道:“你的丙隊,懷仁,你當自己是甚麼?難不成你真的想這麼下去,最終變成一個不折不扣的軍閥?” 李*面色肅然,眼中沒有半分躲閃之色:“子堅不要看不起我,在如今這個世道里面,我若想保住自己,若想翦滅軍閥安頓百姓,第一步便是自己先變成軍閥,變成一個誰也惹不起的軍閥。只有這樣,我才能保得境內百姓平安父老無恙。昨日情形之險,我還以為此生再也見不到子堅你了,若不是我手下這些兵,此刻我只怕已經在地牢裡凍僵了。這是現實,我別無選擇!” 秦固認真地聽著他的話,口中卻也以同樣認真的口吻問道:“懷仁,你想過沒有,這世上許多的藩鎮諸侯,初時也有著和你一般的想法,誰也不是天生便願意過這種刀頭舔血的日子的,日子久了,他們便也慣了,可適當他們真的手握大權之時,他們卻一個個都變了,變得只想有更多的錢,更大的地盤,更強大的軍隊……仁心漸漸被貪念矇蔽,禍害百姓塗炭生靈……這種事情太多了,懷仁,你便那麼有信心,滔天的權勢和財富擺在你面前,你還能夠堅守道義麼?” 李*笑了笑,輕輕吐出了兩個字:“……不能!” 他頓了頓,一字一頓地對秦固道:“所以你們要時時規勸我,警告我,提醒我。人非聖賢,誰能沒有絲毫貪念?靠道德約束人,最終便是今日這番結果,煌煌大唐盛世,不過數十年間,人口凋零土地荒蕪,哀號四起餓殍遍野;所以靠人品和道德是靠不住的。要靠我們所有人的努力,我縱然變成了軍閥,也希望能有人時刻在旁牽制監督,軍隊這把刀子,只有在有理性的人手中才是保衛黎庶的武器;一旦失去了監督和制約,軍隊落到瘋子的手裡,立時會變成殺戮百姓塗炭生靈的兇器……” 秦固驚訝地看著李*,萬想不到他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他喃喃道:“……這真是真知灼見,振聾發聵的見解,懷仁,論心胸論襟懷,弟實在不如兄,慚愧……” 李*笑了笑:“子堅,你也不必自謙,文人不同軍人,文人當有節操志向,在這亂世,文人無才不可怕,可怕的是文人失去了良知,失去了以天下為己任的責任感,這是從孔夫子到魏文貞公都一直在強調在大聲疾呼的東西,假以時日,子堅必是廊廟之才……” 秦固笑了笑:“……自家知自家事,在你們這些勇悍的丘八面前,我不過是百無一用的書生罷了,你要我來監督牽制你,說笑罷了,我和觀察是文官,是亂世最不值錢的文官,我們又拿甚麼來牽制監督你們這些兵權在握的軍頭?” “要靠制度——”李*篤定地道。 “制度?”秦固一笑,“那是法家之言……” “法家也是儒!” 看著秦固驚訝的眼神,李*笑了笑:“別忘了,李斯和韓非都是荀卿的弟子,而荀卿,是公認的大儒……” “你狡辯——”秦固哈哈大笑起來。 兩人之間的氣氛一下子輕鬆了起來,笑著笑著,秦固卻又皺起眉來,他想了片刻,緩緩道:“這一次你和侍中解下死仇了,他老人家這一生都還沒有丟過這麼大的人,這一次在你手上顏面盡失,只怕對他打擊不小……” “我的性命,丙隊五十名兄弟的性命,便抵不上他這麼一點顏面麼?”李*冷冷道。 秦固苦笑:“此事是非原本分明,只要觀察回來,諒侍中也不會真個傷了你性命。只是昨日你手下人這麼一鬧,無論是侍中還是觀察,這一番只怕都下不來臺了……” 李*搖了搖頭:“子堅,你把事情想簡單了。這件事情,高家父子從一開始便沒有想甚麼是非,他們倚仗著的是實力,他們自覺在他們的實力面前,甚麼樣的是非都是由他們說了算的,所以他們才會如此公然行事。之所以今天輸的是他們而不是我,也是因為實力,他們低估了我手中的實力,所以才會一步走錯全盤皆輸……” 他抬起頭,看著秦固道:“子堅,我們的志向和理想,是建立一個以是非為秩序,以法理為繩矩的世道,但是建立這個世道卻不能拘泥於是非,這是實打實需要實力的事情,沒有實力,連是非都是別人說了算,說別的便全無意義了……” “……所以我今日要退讓,雖然我控制了州城,但最終我會退出去,會把節度府交還給高侍中。不是我李*心慈手軟高風亮節,而是我如今的實力不夠,節制號令一州九縣,非我力所能及之事。做人帶兵,都要面對現實,但並不等於此事就這麼過去了,終有一日,高家父子要為他們的肆意妄為付出代價……” 秦
固倒吸了一口涼氣:“看來這場冤仇是化解不了了,你似乎已經恨侍中入骨了,你便這麼想將他置於死地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