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星雲 作品

第七十二章黑心孟婆

謝榮俊終於體味到何為一波三折。

自今夜逃出囚牢,一路上猶如喪家之犬一般。

眼下連同他在內的崆峒門人,總共不過剩下六人而已,可他們接下來急需面對的,將會是更大的未知與恐懼!

該來的,總是要來!

忘川河畔,草亭之中,此刻業已點起了一盞風燈。

依稀之中可見到那模糊的身影,孤獨、詭異。

雖然有些許光亮,可那河水與橋面始終是漆黑一片。

橋頭雖空,但沒人敢冒然硬闖,因為如果魯莽行事,等待他的註定是死亡!

百里翀走在前頭,身後緊隨著的是謝榮俊以及四個師弟。

“老身當真是小看了你!”

“黑心孟婆”掃視著幾人,冷冷說道。

百里翀快步上前,躬身施禮道:“晚輩僥倖未死,特引本派掌門與同門師弟到此向前輩見禮。”

“黑心孟婆”聳了一下肩頭,並不搭理其它幾人,說道:“你能活著回來,倒是出乎老身的意料,想必追殺爾等之人已然全都丟了性命。”

百里翀沉默了片刻,方才點了點頭。

“黑心孟婆”嘴裡發出“嗤”的一聲,繼續言道:“看來‘紅鸞教’如今亦是良莠不齊,連你們幾個都收拾不了,著實是令老身失望至極,適才聽到有人發出響箭,估計不需太久,教中還會再次派人到此剿殺汝等,不知你小子打算如何應對?難道還想再衝殺回去拼命不成!”

百里翀苦苦搖頭,說道:“晚輩等人一路躲避追殺已是疲憊不堪,焉有力氣再與強敵相抗,懇請前輩大發慈悲之心,放我師徒和幾位過河,我崆峒一派定不會忘記你老人家的恩德。”

“黑心孟婆”從漏風的牙縫中發出一陣令人頭皮發麻的陰笑,隨後說道:“你的話說得倒是輕巧,看看爾等手中的兵器,不僅有‘伏龍赤金鐧’、‘追魂毒槊’、居然還有‘金剛降魔杵’,可見死在諸位手上的高手不在少數,雖然老身不屬‘紅鸞教’中人,但若是輕易讓幾位過橋,回頭那個沈教主追問起來,讓我如何交待?”

百里翀一時語塞,他自然十分清楚,今夜殺了那麼多魔教教眾,無論如何此事都難以善終,現如今若是硬闖,僅憑眼前這幾位老弱殘兵,顯然不是“黑心孟婆”的對手,但要是就此返回,同樣也將是死路一條,莫非只有喝下那“五味孟婆湯”才能繼續苟延殘喘的活著出去?!

“黑心孟婆”看著一臉糾結的百里翀,正色說道:“非是老身託大,若要打發你們幾個,僅需區區一招而已。”

此言一出,連謝榮俊在內的眾人皆是神情凝重,雖然“黑心孟婆”語氣平淡,可仍然能感受到令他們窒息的威壓!

“黑心孟婆”看著百里翀並未接話,於是繼續說道:“老身沒有動手取你們的性命,不過是看在這個小兄弟頗有幾分義氣罷了,適才他不顧生死,毅然折返回去救助同門,令我這近百歲的老婆子甚是感動,所有這回便也破例一次,給爾等一個賭命的機會!”

百里翀聞言面露詫異之色,問道:“敢問前輩,何為‘賭命’?”

“黑心孟婆”道:“想過這‘奈何橋’註定要喝下老身熬製的‘孟婆湯’,但若真的讓你們全都捨棄記憶、喪失武功,又似乎過於殘忍,所有倒不如來個折中之法。”

說道這裡,“黑心孟婆”轉身率先走入草亭,並示意幾人跟著進來。

草亭中有一個石桌。

桌上擺上了一排陶泥大碗。

“黑心孟婆”將亭角的兩個大甕打開,用瓢分別將六隻粗碗舀滿,而後對眾人說道:“這裡有六碗老身親手調製的藥湯,味道包含‘酸甜苦辣鹹’,寓意著人生之五味,其中三碗飲後可助習武者固本培元,提升修為;而另外三碗,則會令人武功盡廢、並抹除此生記憶,爾等可自行挑選一碗飲下,至於是福是禍一切皆看天意,這也算老身對小兄弟及你們崆峒派仁至義盡了!”

聽完此番話,百里翀心裡可謂即喜且憂。喜的是,不管怎樣,他們六人中起碼有三人能夠好好繼續活下去;憂的是,剩餘的三人今後又該當如何?更何況自家掌門若是不幸選錯,那崆峒一脈豈不將就此敗落!在他而言,寧願自己替掌門喝下那碗“無情”的孟婆湯。

百里翀眉頭緊鎖,苦苦沉思了半晌,最終還是轉過身說道:“掌門,弟子無能,還請你老人家決斷。”

謝榮俊不愧為一代掌門,他則比幾位弟子要從容許多,只見他率先端起一碗湯藥來,淡定說道:“我等一路艱難至此,堪為九死一生,如今有望活著離開魔巢,也算老天眷顧,諸弟子切不可沮喪,能僥倖躲過此劫者,當為崆峒後世之薪火,繼續將我門派發揚光大!”

言罷,謝榮俊將頭一揚,咕嘟、咕嘟,一口氣便將那“五味孟婆湯”一飲而盡,隨即,他將手中粗碗一丟,轉過身來昂首闊步朝著奈何橋頭走去!那份豪邁、那份氣概,著實令人肅然起敬。

其餘幾個弟子亦是毫不猶豫,紛紛端起藥湯,相視長笑,頗有把盞盡歡之豪情!

片刻之後,草亭中就只剩下百里翀與“黑心孟婆”兩人。

“感覺味道如何?”

“黑心孟婆”看著最後一個飲下藥湯的百里翀,語氣悠長的問道。

百里翀咂了咂嘴,說道:“過喉之時有些難以下嚥,晚輩坦言,此湯著實不怎麼樣。”

“黑心孟婆”聽後居然並不生氣,只微微點了點頭說道:“嗯,不錯,你這小兄弟的確有幾分對我的脾氣,處事絕不虛偽。”

百里翀道:“晚輩實不敢當。”

“黑心孟婆”道:“老身此生殺人無數,如今這把歲數,也不願再多造殺孽,所有這次才會動了小小的惻隱之心,否則你們的屍體早已被丟下這忘川河了。”

百里翀道:“晚輩感念老人家對我等網開一面之恩!”

“黑心孟婆”接著說道:“客套話不必多說,快些過橋去吧,若再耽誤下去,你可就真的走不脫了,記住,出去之後不要與任何人提及老身在此,還有便是永遠也不要再回到這裡,更不要想著報仇,不怕告訴你,那沈紅鸞的武功閉關之前便已不在我老婆子之下,若是假以時日,別說你們崆峒派,就算你把昔日的劍聖慕容磊找來,也未必是她的敵手!言盡於此,你且好自為之!”說罷一甩長袖,人已背過身去。

百里翀自然明白時間緊迫,於是再次躬身一拜,道了一句:“晚輩告辭!”然後飛身出了草亭,腳底輕點彈縱而起,一式“乳燕投林”,人若疾逝的流星一般,落在了奈何橋上。

望著黑漆漆彼岸,百里翀心裡可謂百感交集,“黑心孟婆”既然叮囑自己不要回來、不要報仇、還不允許透露她在“紅鸞教”的行藏,那便足可看出之前自己所飲下的絕非是“孟婆湯”,故此自己亦不必擔心會變成武功盡廢、忘卻過往的行屍走肉了!

慶幸之餘,百里翀更多的感傷,他自然不願看到同門手足,最終淪落為一個個徒具形骸的無魂軀殼,但事到如今一切已無法改變!

一直走到石橋的另外一端,百里翀始終忍著沒有回頭。

當隱約看到河邊的那條木舟之時,淚水禁不住滾落而下,一切的磨難恍如隔世,卻又無法抹除,黑暗囚牢中的記憶,將成為一輩子揮之不去的陰影!

或許飲下那“孟婆湯”,才能忘卻那段不堪的往事……

風依然在刮。

吹的草亭“吱吱”作響。

也吹亂了“黑心孟婆”的一頭白髮。

“黑心孟婆”微微眯起眼來,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用沙啞低沉的聲音對著不遠處一片雜林說道:“你也看了許久,何不現身敘一敘舊?!”

“哈哈哈……”

隨著一陣如夜梟般的笑聲響起,從林中悠悠然走出一人。

但見此人身高不足五尺,瘦如枯槁,看上去猶如一隻餓了許久的老猿。

在他的手中拎著一根看上去並不起眼的烏木柺杖,走起路來似乎還略微有些跛腳。

跛腳人看上去走得很慢,但僅數息間便已到了“黑心孟婆”近前,顯而易見,這便是所謂的“縮地成寸”之術。

“真沒想到,你這個孟婆雖號稱‘黑心’,卻也有悲天憫人的菩薩心腸。”

跛腳人陰陽怪氣地說道。

“黑心孟婆”斜瞄了一眼那乾瘦的怪人,冷冷說道:“怎麼?你‘跛腳山魈’公孫野身為分守總壇南域的“青衿戒使”,好端端不在自己的轄地逍遙,卻跑到我老婆子的門前管起了閒事,莫不是覺得我太久不殺人,便真的吃齋唸佛了!”

“跛腳山魈”公孫野撓了撓下巴,說道:“我可沒那麼清閒,半夜三更跑到這裡來招惹你花妙錦,只不過是有些想不明白,昔日那個孤身屠盡‘俠尊’府上下四十餘口,一掌擊殺武林盟主淳于煥的狠辣女人,如今為何會對一些不相干的人手下留情?”

“黑心孟婆”被說得眼瞼一陣抽動,憤憤說道:“那些往事休要再提!”

公孫野輕輕搖了搖頭,說道:“我也不想提及你那些過往,不過當初你未經令師允許,私自屠滅淳于俠尊一門,引得‘六毒無赦島’一眾弟子天涯海角不停追殺與你,最終將你打成重傷,被迫藏身於此,這些你難道都忘記了不成?”

未待“黑心孟婆”開口,公孫野繼續說道:“你身中‘無赦島’獨門秘技‘竭血掌’,從一個花容月貌的絕世美人變成如今的樣子,若不是沈紅鸞收留於你,你早在十餘年前便已耗盡真元化為腐屍了!”

聽罷此言,“黑心孟婆”身軀竟微微一顫,似乎想說點什麼,但卻強行忍住沒有出聲。

公孫野再度說道:“沈教主不僅承諾,若是‘六毒無赦島’發現你的行蹤必會出面保你周全,並答應在她出關之後,會助你恢復昔日的容顏。”

“黑心孟婆”點了點頭,長嘆了一聲說道:“的確如此,也正因為有此一諾,我花妙錦才甘願接受在這奈何橋上隱姓埋名十餘年之久!”

公孫野話鋒突轉,說道:“可今夜你卻無視‘紅鸞教’法度,輕易放那幾個脫獄之人過橋,汝這般行事,若是沈教主知曉後,不曉得她還會不會繼續庇佑於你?”

“黑心孟婆”此時的眼中已然起了一絲殺意,畢竟知道她的真實身份的人並不太多。之所以逼迫外逃之人喝下那“五味孟婆湯”,其主要用意便是讓對方徹底忘記自己的存在,不至於將自己藏身“紅鸞教”總壇之事洩露出去,饒是她武功了得,也同樣懼怕“六毒無赦島”不死不休的萬里追殺!

一邊思忖著,“黑心孟婆”的一隻手已然暗自在背後蓄力待發。

看著花妙錦一副神情緊張如臨大敵的樣子,公孫野乾咳了兩聲說道:“花師姐毋須多慮,師弟我可不是那種喜歡搬弄是非小人,放走那幾個崆峒門人誰會在意?我只是替你擔心,他們幾個萬一管不住嘴巴,會給師姐引來麻煩!要知道沈教主目前尚在閉關,萬一島上的人突然殺來,你我二人可能應對之策?”

“黑心孟婆”見公孫野語氣緩和,於是便道:“那師弟此來目的為何?”

公孫野來回踱了兩步,說道:“當年沈紅鸞同樣也把你封為‘青衿戒使’,掌轄總壇西境之地,可你卻絕不接受,好在沈教主並不計較,已然將你視為‘五大戒使’之一。”

“黑心孟婆”沒有接話,只是頗不以為然的低哼了一聲。

公孫野道:“今夜‘裂空驚雲箭’召集一干教眾,你應該是自恃身份特殊並沒有前去現身,好在那少教主閻梓茗並沒有聲張此事。不過也正因為如此,你並不曉得今夜所發生的大事!”

“黑心孟婆”道:“不過是‘逆天洞’跑了區區幾個囚徒罷了,也能算作什麼大事?”

公孫野臉色一沉說道:“若僅僅是跑掉幾個江湖草芥,又何必使用‘裂空驚雲箭’召集眾人?”

“黑心孟婆”聞言先是一怔,隨即追問道:“莫非還有其它變故不成?”

公孫野頷首說道:“沒錯,今夜裡真可謂怪事連連,不僅‘逆天洞’中的武林各派門人悉數脫逃,而且連那少教主閻梓茗亦遭到刺殺!”

“黑心孟婆”這一次是真的被震驚到了!

她萬萬沒想到,這幾乎與世隔絕又防守嚴密的“紅鸞教”總壇,居然會發生如此匪夷所思的駭人奇事。

“究竟是何人如此大膽,居然敢對少教主動手?”

公孫野道:“我若說出那刺殺之人來,恐怕你也是不敢相信。”

“黑心孟婆”好奇心徹底被對方吊了起來,急忙催促道:“休要廢話,快快說來!”

公孫野摸一下自己的短鬚說道:“帶頭行刺者目前已知共有兩人,一個是剛剛上位不久的本教副教主‘八荒魔女’姚玉鳳,另一個則是與你我身份相同的‘東方戒使’!”

“哦?!”

“黑心孟婆”眉頭緊皺,喃喃自語道:“當真是令人始料未及啊!”

沉思了片刻花妙錦再度問道:“不知少教主當下如何?目前是否還有命在?”

公孫野道:“眼下暫無性命之憂,只是看樣子傷的不輕,恐怕需要臥床靜養一段時日了。”

“黑心孟婆”長舒了一口氣道:“如此還不算太糟,不然有朝一日沈紅鸞出關,你我勢必不好向其交待?!對了,如今那兩個叛逆人在何處?”

公孫野道:“可惜的很,這兩個孽障已然早先一步逃出關隘,目前少教主責令三大長老沿路搜尋追殺,誓要將此二獠碎屍萬段!”

稍一停頓,公孫野又接著說道:“另外,由聖壇護法靳榮暫代少教主施令,嚴查賊逆內應及其共謀者,並調動了數百教眾,兵分四路全面圍捕剿殺散逃之人,而這其中的一路,顯然業已全軍覆沒。最令人頭疼的是,這些人都是死在你的掌轄之地,離著奈何橋可謂近在咫尺,同時又有六個崆峒派門人在你的眼皮之下從容離去,種種跡象難免會令師姐招人猜忌,若真的追責起來,想必亦是麻煩不淺!”

“黑心孟婆”聽罷不禁有些動容,雖然以她的武功並不懼怕閻梓茗,但有道是“不看僧面看佛面”,在沈紅鸞未出關時,便與晚輩撕破面皮,絕非是明智之舉。

公孫野見花妙錦似乎聽了進去,於是說道:“不過師姐也不必過於擔心,幸虧我聽到響箭後第一個趕來這裡,若換做他人,你自然是免不了要落人口實。”

“黑心孟婆”亦是覺得有理,點了點頭問道:“那接下來你可有何打算?”

公孫野笑了笑說道:“師姐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從‘逆天洞’逃出之人不在少數,只要能拿下幾個活口,便足以自證清白,從而打消閻梓茗對你我的疑慮。”

“黑心孟婆”頗為無奈的說道:“罷了,看來這些年的清淨也算是到頭了,忘川河是除了隘口之外唯一的外出通路,總壇之中知悉者甚少,沈紅鸞為了以防它日遭遇不測,因此才指派我常年駐守於此。如今那逃生之舟已被崆峒門人帶走,你我暫時離開一陣想來亦無不可。”

公孫野望了奈何橋對岸一眼,說道:“沒錯,既然唯一的退路已經斷絕,那些自命不凡的武林朽木只能拼命奪關才會有一線生機。”

“黑心孟婆”道:“既是如此,你我須抓緊一些趕往隘口,若是去得晚了,想要剩下幾個活的恐怕也是不易。”

公孫野狂笑數聲說道:“靳榮那小子已提早一步差遣‘北方戒使’以及‘無影狂客’‘鐵扇銀髯’‘無眉怪姥’三位壇主共同把守出關隘口,你我若此時去了,豈不是與人搶功?”

“黑心孟婆”眉心皺成一團,憤憤說道:“那個老怪物倒是少見的勤快,看在這些年與我井水不犯河水的份上,此番便讓他一回。”

公孫野拊掌大笑道:“這就對了,那塊硬骨頭咱們不啃也罷,如果我猜得不錯,少林、武當等一眾高手多半會前去破關,這些禿驢、雜毛可沒那麼容易對付,說不好北方老怪今晚便會吃個大虧也未可知!”

“黑心孟婆”道:“雖然我花妙錦並非幸災樂禍之人,不過倒是真想看一看那老怪吃癟的模樣。”

公孫野嗯了一聲說道:“你我暫且不去管他,在我趕來之時,隨同的幾十個教眾已然發現了其他門派遺留下的行跡,據報那為首之人叫什麼‘鐵骨雷神’晏行雲,此刻已被圍困於‘鷹隼崖’下,估摸著現在趕去正是時機!”

“黑心孟婆”面色突然變得陰冷無比,低聲自語道:“‘鐵骨雷神’麼?那就對不住了,今晚便拿你來開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