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兄弟
歐陽聞言沒有說話，但李為知道，如果此時他的眼睛沒被黑布蒙上的話，他眼睛裡一定是滿滿的問號。
“你說了，你也不會游泳，跟你們一起去的那群猴崽子還沒有大蔥高，急得像一群螞蚱似的只會跳腳。”
“跟爸媽來旅遊的我正好聽見了他們的呼救聲，我擠上前一看，正好見你們倆像兩隻落水小耗子似的在水裡撲騰著呢……”
歐陽：“原來是你救了我們？”
李為笑了，
“要不是你剛才說起當時的場景，我也不知道我們原來認識得那麼早，也不知道我當時救起來的那兩隻落水小耗子就是你們。”
“當時你們倆耗子身上裹滿了泥巴，連眼睫毛都被糊住了，沒看清人也是正常的。我還記得當時你妹妹死死抱著你，你又死死抱著我，像只寄生猴一樣救上岸了都不撒手，抹了我一身的泥巴。你說這算不算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
歐陽對他的救命恩人嗤之以鼻，
“你也沒比我大幾歲，跟我裝什麼長輩？你不會還想聽我謝謝你吧？省省吧，誰讓你多管閒事的？沒有你救，我照樣死不了。”
李為不禁回想起當時緊緊抱著他，嚇得瑟瑟發抖的少年，心裡只覺得好笑，但既然他嘴硬這麼說，那也由著他去。
“不用你謝我，是我要謝謝你。”
歐陽更加意外：“謝我？”
李為：“那年因為救了你們兄妹倆，我被授予見義勇為好人好事榮譽稱號，得了獎金，高考加了分。如果不是你，我考警校時考不了那麼高的分數，興許也當不上現在的隊長。”
“你一直說你自己只是個商品，你不重要，可是我李為這輩子摸爬滾打過來從來靠的都是自己，唯一一次靠別人是沾了你的光。”
歐陽苦笑：“不敢當。”
李為：“你還恨我嗎？”
歐陽沉默。
“剛才我說我們認識了不止兩年，你貌似並沒有意外。我們是不是……以前就見過？”
李為疑問地看著歐陽，終於從他沉默的點頭中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你知道什麼是真正的恐怖嗎？”
歐陽繼續淡然地說起他的故事，他麻木冷淡的樣子就像他訴說的故事裡的主人公不是他自己，是別人，跟他沒關係。
“我有兩個爸，兩個媽，兩個家，但是我沒有地方可以去。”
“除夕夜裡家家戶戶闔家團圓，只有我像個孤魂野鬼一樣流落街頭……”
“第一次喝醉酒的我遊蕩著誤打誤撞進了紅燈區，我太難過了，我想自暴自棄，我想墮落一回當個壞孩子……”
“……大姐把我領進屋，把她和我全都扒光了躺在床上，後來……”
“我睜開眼睛一看……”
“野雞是我媽。”
李為：“別說了！”
“我媽一邊穿衣服一邊抽我巴掌，罵我年紀輕輕不學好，把我全身上下的零花錢都搜刮乾淨，就連我申請的助學貸款都拿走了……”
“身無分文的我再次流落街頭，我實在太困了，又餓又困又累，想找個鐘點房勉強睡幾小時，等撐到天亮之後看看有沒有過年還在營業的商家收留我幹活？”
“可是那時候的我連最便宜的大車店都沒錢住，我只能蜷縮在水泥管子裡對付一宿。”
“別人熱熱鬧鬧的，全家團聚在一起烤火吃年夜飯，我一個人縮在又髒又潮溼的水泥管子裡，被兩頭灌進來的寒風和暴雪凍得抱緊自己瑟瑟發抖……”
“那時候我真的好冷啊，真的好想死啊，我想就算那時候我真的死在水泥管子裡也沒有人會發現，沒有人會在乎。”
“我連哭都不敢哭，因為眼淚和鼻涕流下來會被凍住，我只有強忍著，那時我才知道原來過度壓抑悲傷心臟是會抽痛和驟停的。”
“天亮之後一個流浪漢把我叫醒趕走，我厚著臉皮挨家挨戶問那些老闆需不需要假期工？被拒絕的次數多到後來我都麻木了，再後來我找到了一份洗碗的工作，剛開始試幹三天沒有工錢只管吃住，老闆為了省點煤炭錢讓我用冷水洗碗，洗不乾淨就多洗幾遍，還不準用洗潔精……”
“我的手每天從早上5點起來就在冷水裡一直泡到晚上11點，手被凍僵了，可是我不能停下來，因為我知道一旦停下來我又會流落街頭……”
“後來我的手已經爛到完全不成樣子了，老闆就讓我戴著手套洗。可是戴著手套洗不乾淨，又抓不住碗，會經常打碎，打碎一個碗扣十塊錢，可是我幹一個小時才8塊錢……”
“那時每天晚上摘手套的時候都是連皮帶痂一起撕下來的，就連睡覺都不敢把雙手伸進被子裡，再冷都只能把手放在外面，因為十指連心，一碰到就鑽心的疼，每天晚上我都是忍受著劇痛睡著的……”
李為越聽眉頭皺得越緊，
“歐家不是很有錢嗎？你回去餓不著你……”
後面的話李為沒有繼續說，他比任何人都能理解歐陽為什麼寧願在外面受罪，也不願意回歐家。
歐陽這個人外表看起來白淨文弱，但他的骨氣和骨子裡透著的狠勁，比任何人都要強硬。
歐陽並沒有回答李為的問題。
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明白他，哪怕是李為。
“後來，我爸媽離婚了。”
“我媽要了房子，要了車子，要了錢……連家裡的破抹布都要了，唯獨沒要我。”
“再後來，我媽死了，我也如願以償，成功考到了外省的大學。京北市離這裡多遠啊，我迫不及待收拾好行李，不想再在這破地方多待一秒鐘。”
“可是正當我滿心歡喜的準備逃離這裡時，我遇到了鳳姨。她跟我說她的女兒不見了，很有可能被人綁架了。我向往自由的笑容僵在了臉上，我默默把行李箱放下，我跟她說您放心，一切交給我，如果警察幫不了她，那我就去當警察……”
李為：“所以這就是你當警察的原因？為了幫她，你搭上了你自己的一輩子。”
歐陽卻搖了搖頭，
“我當警察不全是為了她，更多的，我是為了你。”
李為再次聽得一臉懵：“為了我？”
“你不是問我們以前是不是見過嗎？”歐陽頓了頓，嚥了咽口水，說道，
“我們以前是見過。”
“早在兩年之前，早在你抓我爸之前……”
李為努力回想著當時的場景，可那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情，當時現場還擠滿了圍觀群眾，李為實在想不起來那時候是不是見過歐陽？
可歐陽清楚地記得，李為一把拽住人群中的他，笑著叫了他一聲“小鬼”，問他這家人是不是出事了？
戴著口罩的歐陽嚇得不敢吭聲，懵懂地搖了搖頭，李為嘲笑地罵他“膽小鬼”，把他推到了一邊，沒多久後就把他爸爸押了出來。
“我在人群裡看著你，你好威風啊，跟我想象中的人民警察一模一樣。”
“當時我就在想，這樣的人要是犯罪會是什麼樣子呢？”
“我不相信這個世界上存在十全十美，無論外在還是人品道德一點瑕疵都沒有的好人，所以我費盡心思努力來到你身邊，想親眼看看你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你憑什麼代表正義抓捕我爸爸？你難道就一點錯都不會犯？你身上難道就沒有一丁點壞和惡？”
“我一直等待著那一天能找到你的把柄，然後舉報你為我爸爸報仇……”
“只可惜，我在你身邊待了這麼久，竟然還真的沒能找出你一絲一毫的不是。”
“你是個好警察，這句話我說過很多次，一開始是假的，但後來是真的。這一年多我跟著你們到處跑案子，各種案件和人性見得多了，我逐漸明白了，做錯事就該付出代價，違了法犯了罪就應該接受人民的審判和法律的制裁，我不應該怪你，更不應該待在你身邊，只為了找機會害你……”
“我想退出，儘可能遠離你，可是你又告訴我警察肩上有應該承擔的責任和義務……李為，我真的想當警察，真的，所以後來我留下是想通過當警察幫助別人，保護人民，以此贖清自己身上的罪孽。可是後來馬桂花的事情發生了，我沒辦法眼睜睜的看著她去送死，我也不想把你和其他人捲進來，因為我的緣故受到傷害。”
“我原本就是一個罪人，我怎麼樣都無所謂，可是我不能心安理得的看著你們為我犧牲，我不值得，也不想你們任何人再為我做任何事情，我不配。”
“你們對我越好，我越跟你們在一起，就越會讓我自慚形穢。尤其是你，李為，你就像一個太陽一樣，陽光照到的地方任何黑暗都不能隱藏，在你身邊的每1分每1秒我都在害怕，離你越近我越緊張……”
李為終於聽到了歐陽對他說出這些話，他腦海裡不斷閃現著之前跟歐陽在一起的一幕幕場景和對話，他現在終於明白了歐陽到底在怕什麼，也終於明白了歐陽的眼睛看向他時，眼睛裡那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到底是什麼……
“其實我從家裡搬出來，並不是因為歐曼的姨媽巾和媽媽的內衣，也不是因為要找什麼女人……我是害怕什麼時候不小心露出馬腳，萬一晚上說夢話被他們聽見，被他們發現我做過的事情……”
“所以我跟你睡在一起的時候都要用膠帶封住嘴巴，我怕我不清醒的時候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李為，你太聰明瞭，聰明得讓我害怕。”
“我清醒的時候可以戴上面具面對你們，可我睡著之後很多下意識的反應是我無法控制的，我怕你知道，怕別人知道我是殺人犯的孩子！怕你們知道我幫我爸殺了我媽！我還把我媽的頭和骨架親手埋葬了！我知道她在那裡等著我，我知道我罪孽深重！”
“歐陽！你冷靜點！”
看到歐陽越說越激動，甚至不停用後腦撞柱子，恨不得這就以死謝罪，去找他的母親，李為連忙出言制止，想過去控制住他，但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又默默收了回來。
歐陽深吸了一口氣，撞得亂糟糟的頭髮讓他看上去更像一個瘋子，好在他終於平靜了下來。
沉默了一會兒後，李為聽見他說：
“李為，雖然這不是我的本意，我已經盡了我最大的努力不去傷害你們，不把你們捲進來，但是掀起這樁案子必定還是會連累到你。是我害你沒當上警察局長，我這一輩子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你了……”
“我想幫你拿回本該就屬於你的東西，可是你不聽我的話，不按照我的計劃行事，你為什麼不把我抓去換你的前程？李為，你能不能聽我一次？就一次，求你了，把我抓進警局，我想讓你親自逮捕我。這是我能為你做的最後的事情了……”
“如果你沒有遇到我的話，你這輩子一定會過得很好的。李為……隊長……對不起。”
李為終於還是控制不住衝上去揍了歐陽一拳，在歐陽愣神之際又被李為一把抱住，
“我用不著你幫我做這個，還記得黃業平那個案子嗎？當時蔣龍對黃業平說的話，我現在原封不動的再跟你說一遍……”
“可是兄弟，我從來沒有怪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