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0 章 儀式
凱米雖然意外,還是乖乖放下信封:“哦, 那我晚上再來找您, 明天要舉行繼任儀式,您清楚的吧?”
新王上位時,都要舉行儀式,他們需要在母樹下對著神靈宣誓,從此身心純淨,將生命完整的獻給種族。
儀式上的很多細節需要敲定,但珀西已無暇顧及,他牢牢握著信封,已經無法思考了。
封面上的字體卻雅緻端莊,信封底壓著一枚葉片,葉脈呈現漂亮的燦金,這是母樹樹頂上的枝葉,很顯然,信件來自伊路維爾。
神明給他留了信?
房間封鎖已久,信封上落了一層灰,看灰塵的厚度,應該是在他離開松山之前留下的。
這封遲到了六個月的書信,裡面寫著什麼?
珀西不敢細想,他拆開信件,匆匆閱讀。
神靈的意思很簡單,他只留下了幾l句話,解釋他並非刻意疏遠珀西,而是因為死氣陷入了沉睡,又說讓他不要亂想,好好擔任精靈王,等他從沉睡中醒來,便會出席滿月祭典。
最後,伊路還鄭重其事的補充:“珀西,我沒有討厭你,恰恰相反,你是我最喜歡的精靈之一。”
那時候的伊路和珀西不算熟悉,精靈族又曾有過數位同樣驚才絕豔的精靈王,於是伊路慎重的使用了“之一”。
落款是一筆漂亮的花體字,署名伊路維爾。
“……”
短短數語,前因後果一目瞭然。
珀西愣愣看著信件,長久的沒有言語,他捏著信封的手臂輕微的顫抖了,即使盡力剋制,仍然將信紙捏出數道摺痕。
從南湖歸來後,珀西一直不明白母神的態度為何轉變,不但包容了他這個靈魂髒汙的“異類”,還是親近喜歡的模樣。
珀西以為是他帶回了死氣的信息,作為唯一一個深入了死氣腹地的距精靈,他對精靈族還有用處,神明才願意放下芥蒂,親近一二,至於他本身,神靈是不喜歡的。
否則,已經漠視了兩世,又怎麼會忽然轉變呢?
可是這封信,出現在他前往南湖之前。
在他不知道地方,神靈一直默默的注視著他。
神靈從未厭棄他,甚至心存憂慮,害怕他胡思亂想,專門留了信件,附上一枚神靈本源作為憑證。
珀西深吸一口氣,複雜且陌生的感情在胸腔中翻滾,他迷茫的想:“原來,我是被神靈喜愛的精靈嗎?”
不是因為他有用,也不是因為他願意為種族獻出生命,神明本來就喜愛著他,從未改變過。
兩世的自厭自棄,無數輾轉難眠的日月,珀西緩緩呼出一口鬱氣。
他小心的抹平了信件上所有的灰塵與皺褶,將它珍藏在了書櫃的夾層中。
隨後,珀西立在櫃前,愣愣出神許久。
最初的無措過後,更深的思緒翻湧上來,珀西安靜的坐在桌前,疑惑頗多。
比如,假如神明一直注視著他,他迴歸母樹,卻沒有失去記憶,是不是神明刻意為之?比如,他的筆記為什麼出現在了神明的案前,比如那位憑空出現又憑空消失的半精靈青年,再比如……
死前的那場令人渾身戰慄的情事。
他曾在歡愉中失控,在情事裡沉淪,魅妖青年的手心溫度滾燙,珀西刻意不去想,卻無法將感觸從腦海中屏蔽。
如果母神注視著他,是否也看見了那荒唐錯亂的一幕呢?
如果他看見了,會如何想呢?
是覺得不堪,噁心,他喜歡的精靈卻沉溺情愛,做出有辱身份的事情,還是……
還是什麼呢?
珀西勉強維持鎮定,可腦海卻一片混沌,如同走在濃稠的霧氣中,分不出來路與歸途。
某些更加荒誕,更加想都不敢細想的細節在思緒中浮現——神靈抱著他的靈魂入眠,青年也這樣抱著他入睡,姿勢如出一轍;青年容貌清絕,明明是個半魅妖,卻沒有一絲魅態;還有他那與神靈略有相似的面容。
珀西艱難的撐住書案,他很熟悉青年的容貌眉眼,在南湖的數月,他們曾朝夕相對,甚至同床共枕,但他並不熟悉神靈的面容。
直視神靈是極其失禮的,每次母神現身,精靈們都會低垂眉目,將視線落在母神的衣襬上,而母神也一般落在樹梢,與精靈遠遠隔著一段距離,沒人敢仔細的描摹神靈的容貌。
珀西只在靈魂狀態倉促地掃了幾l眼,並沒有凝視或者細看,他心中隱隱有個印象,卻不能確定。
母神與那平白出現的青年,是一張臉嗎?
這猜測荒唐且大逆不道,卻如春草般在思緒裡瘋漲,難以抑制,他正渾渾噩噩著,門口忽然傳來了敲門聲。
凱米的聲音在門外響起:“珀西大人?您還好嗎?”
珀西從渾噩中驚醒:“……我還好,有什麼事情嗎?”
凱米道:“還是繼任儀式的事情,有許多事情要您看看?”
珀西便道:“進來吧。”
他想:“是了,還有繼任儀式。”
精靈族是擅長歌舞樂曲的種族,除了凱米這樣的異類,幾l乎每位精靈都會至少一種樂器,他們用各種各樣的理由舉行宴會,在母樹下彈唱舞蹈,精靈王的繼位儀式無疑是個好機會,這是族內最盛大的慶典之一,樂曲通常會奏徹整個夜晚。
精靈王繼任的時候,母神也會現身,珀西是第一個繼任儀式沒有神靈到場的精靈王,凱米則是第二個。
珀西心道:“母神現身的時候,或許我可以仔細看看。”
*
繼任儀式安排在第二日夜晚。
這是一個晚風和煦的仲夏夜,神靈再度現身的消息已在族群中傳開。
被放逐的舊王迴歸母樹,由神靈親手送至族內,再親自降下神諭,要舊王重歸王位。
舊王被母神厭惡的傳言不攻自破,珀西無疑是母神喜歡的精靈。
於是,精靈們的態度悄然轉變,長老會不敢再明裡暗裡為難諷刺,其他精靈也不敢怠慢,就連送給珀西參加儀式的禮服,料子都比之前好上一些。
擅長紡織的精靈細細理順了每一縷蠶絲,布料泛著絲緞的光澤,如一截細碎的月光。
唯一的問題是……
珀西拎起三件衣服:“……凱米,現在精靈王的禮服,都是這個樣子的嗎?”
為什麼一件比一件布料少,一件比一件透,還每件都掛著銀質鎖鏈做小裝飾?
凱米摸摸鼻子:“您知道,母神喜歡嘛。”
無論是凱米還是珀西,只有精靈王穿成這樣的時候,母樹才給與了回應。
珀西:“。”
他有點頭疼的按住額角:“我想這一個誤會……凱米,還準備了其他的服飾嗎?”
凱米:“恐怕沒有。”
珀西只得拎起一件:“好吧。”
也不是第一次在母神面前這樣穿了,沒什麼大不了的。
精靈們陸續聚集在母樹之下,他們都換上了純白的長袍,將母樹圍在中心,而母樹根系之上的最中心,則是長老會與精靈王。
長老們主持儀式,宣讀祝詞,豎琴與長笛奏響恢弘的樂音,迴盪在山谷之中。
樹冠上,伊路放下了羽毛筆。
他正揪著頭髮在珀西的筆記上批註,嘗試尋找淨化的方法,聽見樹下的聲音,才恍然間反應過來是珀西繼位的時候了。
伊路推開椅子,伸了個懶腰,朝結界走去。
66趴在神靈的頭頂:“伊路大人,您要參加儀式嗎?”
“當然。”伊路道,“如果我不去,珀西會難過的要死掉的。”
雖然伊路已經表現的很親近,但珀西始終有點戰戰兢兢,似乎母神隨時會收回他的親睞。
而好不容易安撫好的、受過傷的孩子,如果再次傷害,就很難哄回來了。
於是,當長老開始念唱祝詞時,伊路從樹冠上走下來,落在了樹枝上。
他的視線落在精靈王身上,不由想:“到底是誰教他穿成這樣的?”
在南湖時,精靈王恨不得將自己裹成一具僵硬的木乃伊,全身沒有一處皮膚暴露在外,現在又穿的過於清涼。
冰冷的銀質鎖鏈垂墜在皮膚上,將冷白的膚色襯的更白,鏈子隨著他行走彎腰不停的晃動,恰巧將伊路的視線吸引到了腰背和前胸的曲線。
伊路覺得這衣服不太好,但他沒有移開視線。
珀西的身體很漂亮。
這身體的每一處線條都出自伊路,是神靈很滿意的作品,他將視線落在腰窩處內陷的弧度上,回憶起了它的手感。
抱著很舒服。
而就在神靈遠遠打量著精靈王時,精靈王也抬起頭,近乎虔誠的注視著神明。
精靈的視力很好,隔著幾l十米也能看清臉上的每個細節,之前沒有精靈敢直視伊路的面容,只是出於敬畏和尊重,但如果他們想看,能看得一清二楚。現在,珀西就很想看。
神靈的坐姿很端莊,他雙手交疊平方在膝蓋上,銀髮垂墜在腦後,髮尾的一截則搭在樹枝上,正對著長老們矜持的頷首,示意儀式繼續。
這實在是一張過於完美,也過於熟悉的面容。
神靈面容上的每一處轉折都過於流暢,每一點顏色都趨於完美,這是一張無法被想象的面容,是整個松山萬物鍾情的傑作。
那些被珀西刻意忽略,潛意識裡拒絕的真相浮出水面。
這張臉,珀西曾經見過的。
神靈,與那不知去向的半精靈半魅妖青年,足足有七分相似。
珀西已然不能言語了。
即使早有心理準備,這一剎那的驚異也壓倒了一切,他呆呆的看著神靈,腦海中第一個回想出的瞬間便是生命的最後,他躺在松樹下,神靈的指尖揭開衣服,覆蓋上皮膚的剎那。
燙的驚人。
“……”
珀西恍惚的想:“我做了什麼?”
他都做了什麼?
他在生命的盡頭,對松山的主人邀寵,然後弓起身體,繃直腳背,流汗,喘息,享受著神明賜予的歡愉。
在精靈族內被視為髒汙和禁忌的歡愉。
剎那間,珀西的臉色便白了一半。
巨大的羞恥感淹沒了他,珀西揪住衣服,近乎倉皇的移開了視線,不再敢看神靈一眼。
他無法想象神靈為何要做那種事,也無法想象神靈如何看待他,於是,在王位祭典的儀式上,在他曾無比渴求的神靈的目光中,珀西陡然生出了逃離的念頭。
這太荒誕了。
伊路頂著66,微微歪頭:“嗯?”
神靈坐在樹上,敏銳的察覺了精靈的情緒變化,但伊路不太能理解精靈們過於複雜的感情,也不明白髮生了什麼。
66跟著他一起歪頭:“嗯?”
系統也不明白。
臺下,長老會已經唸完了冗長的祝祈詞,他將清水點在精靈王的額頭,又將象徵聖潔的山谷百合別在他的額頭。
而後,是宣誓的環節。
宣誓似乎是所有儀式的重要組成部分,就像人族的婚宴,別管是真心相愛還是貌合神離,總要在神父的注視下許諾,精靈王的繼位儀式也是一樣的。
長老拿出數百年不變的話術:“珀西萊亞,你是否願意將一生獻給精靈族,照顧弱小,庇佑傷病,成為種族的堅城與堡壘?”
聽見他的話,珀西才恍然回過神來:“是的,我願意。”
長老繼續:“你是否願意將精靈族的每一位同胞視作同伴,絕不欺瞞背叛?”
珀西:“是的,我願意。”
宣誓環節順利的進行,最後,長老問:“你是否願意起誓將一切獻給母神,身心乾淨,靈魂純潔,且絕對忠貞?”
珀西:“是的,我……”
他猛然頓住,嗓子澀澀發啞,怎麼也說不下去了。旋即, 精靈王捏住衣襬, 手指剋制不住的顫抖起來。
是了,他怎麼能宣誓?
母神就端坐在樹上,看著底下發生的一切,他知道珀西做過什麼,知道他曾祈什麼,他甚至見過珀西的靈魂——略帶髒汙的、灰色的小光團。
這個身穿純白袍服的精靈私底下是什麼樣子,母神一清二楚。
他怎麼敢宣誓?
如果說是,那就是欺瞞神靈。
欺瞞神靈,公然隱藏,這是什麼罪過,珀西不知道。
巨大的羞恥和難堪幾l乎要將他淹沒了,精靈王沉默無言,整場儀式陷入了詭異的沉默。
族人們在背後看著精靈王,他們滿腹狐疑,交頭接耳,瑣碎的音節陸續傳來,有相信,也有迷惑。
之前珀西雖然不受母神喜愛,在族內風評卻很好,他是受人敬重愛戴的精靈王,族人們認可他的品行,崇敬他的人格,他們中的絕大部分都相信,精靈王是純潔且堅貞的。
長老不得不咳嗽一聲,加重聲音,重複第二遍:“珀西萊亞,你是否願意起誓將一切獻給母神,身心乾淨,靈魂純潔,且絕對忠貞?”
“……”
所有族人的視線都聚集在此處,等精靈王完成宣誓,珀西如芒在背,他藏在袖中的手臂顫抖的厲害,嗓子也啞的厲害,凱米站在一旁,不得不出聲提醒:“珀西大人,說話呀,快說話啊!”
“……”
沉默,還是沉默。
他挺拔的脊背繃直僵硬,青綠的眼眸失了神采,睫毛顫抖片刻,合上了雙眸。
見他如此,身後的議論越來越大,越來越大,出現了狐疑的聲音。
長老們不得不高聲呵斥維持秩序,凱米壓低聲音:“珀西大人,您怎麼了,快說啊!”
珀西:“……”
他深吸一口氣,打算據實相告。
享受歡愉是事實,靈魂灰黑也是事實,珀西不會欺瞞,他會將這些不光彩的東西赤裸裸的暴露在陽光下,等主神裁斷。
於是,精靈王緩緩開口:“我不……”
話沒說出口,他的肩上忽然壓住了一隻手。
手修長漂亮,骨骼分明,皮膚冷白且體溫偏低。
這是伊路維爾的手。
神明從枝頭落下,單手壓在珀西的肩膀,止住了他的話頭。
那雙無悲無喜的銀眸掃過全場,神靈淡然開口:“精靈王的王位由我賜予,他的身心自然乾淨,靈魂自然純潔,也絕對堅貞,這個宣誓,可以跳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