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歌且行 作品

第109章

孫齊錚將那番話交代給遲羨後就暈死過去?,徹底喪失意識。待醒過來時,他已?經被送回先前的牢中,視線中仍舊是昏暗無光的鐵籠,夜間的那一場出逃,竟像是一場夢。

他感到頭顱和後背劇痛不已?,也不知道身上哪一處骨頭摔裂,稍稍動一下就痛得生不如死。

他躺在地上,想著以遲羨的身手,那些人應當困不住他。

遲羨是他看著長大的,這?些年間,他找了無數武藝精湛之人教習遲羨,看著他一步步成長為今天的模樣。他幾乎戰無不勝,佈下的任何任務都能完美地完成。

遲羨就是他磨得最鋒利的一把?刀,只要他還在,孫齊錚就仍然信任自己還有一線生機。

孫齊錚從馬背上摔下來的傷都經過簡單的治療,腦袋也被包紮起來,此?刻也全然顧不得體?面,像只牲口一樣趴在地上,喘著粗氣,吸一口算有一口,暫時死不了。

他在意識昏沉時聽見外面傳來熟悉的聲音,“都出去?守著,沒我的命令不準進來。”

孫齊錚一下睜開雙眼,慌張地朝牢門外張望,就見一人?緩步而來,停在門前,隔著牢門與他相望。來人?一襲月白長衫,披著一件寬大的外袍,手裡拄著柺杖,脊背微微佝僂,眼窩一圈憔悴的烏黑,還時不時咳兩聲,病態濃重。

孫齊錚見了他,當即也顧不得渾身的疼痛,奮力往前爬,膝行數步來到牢門處,伸長了手去?拽來人?的衣襬,悲慼地喊道:“王爺,王爺!求您救救我!”

來人?正是許承寧。他低眼睨著孫齊錚,對?他這?副狼狽悽慘的姿態視若無睹,只問道:“你若是老?老?實實待著,尚能有一線機會,誰讓你越獄而出,這?下誰還能救你?”

孫齊錚渾身發抖,老?淚縱橫,怒聲斥責,“王爺,你怎能如此?對?我?我這?些年來當牛做馬,為你做了多少事!籠絡了多少勢力,為何到了這?種關頭,你卻毫不猶豫捨棄我?”

許承寧面色冷漠:“所以我也將你扶持上了丞相之位不是嗎?你所做的那些可不是為了我,俱是為了你自己的榮華富貴啊。”

“可從一開始我並不想要這?些,我只是、只是……”孫齊錚渾濁的眼落下一滴又一滴淚,許多年前的想法,就算是他自己回憶,也有些記不清了,於是又卑微地伏低身子,無比可憐地拽著他的袍擺乞求道:“我願像從前那樣為王爺赴湯蹈火,這?麼多年來我忠心耿耿從未有個二心,只要王爺能夠救我,保我逃過此?劫,日?後我仍是王爺最聽話的狗,求王爺別捨棄我!”

“忠心?”許承寧疑惑道:“若是你真的忠心於我,為何還悄悄藏了那麼多東西捏著我的把?柄?”

孫齊錚身體?一抖,慌張辯解,“可那些東西我從不曾告訴過任何人?,只有我才知,為的不過是保我自己一條性命啊!我與王爺是同一類人?,我們才該是一體?的!”

許承寧聽著,面色逐漸變得陰冷,嗤笑道:“就憑你也敢說與本?王是一體?的?孫齊錚,是不是這?些年你這?丞相的位置坐得太?牢靠,讓你得意忘形,也忘記了誰是奴才,誰是主子?當初是你來求著我,央我可憐你,你才有如今的地位權力,我能扶持一個權傾朝野的丞相,自然也能扶持第?二個,你算什麼東西?”

孫齊錚仰頭望著他,擦了一把?淚,收起了可憐的姿態,忽而笑道:“是了,就像王爺當初能殺一個儲君,自然也能殺第?二個。不過王爺就沒想過,這?些事蹟一旦敗露會落得什麼下場嗎?”

許承寧:“所以你才要死在這?兒。”

“我死了不要緊,自還有我的人?在外面。”孫齊錚道:“這?些年我為你所使,掏心掏肺四處奔走,最後卻落得個卸磨殺驢的下場,王爺,你以為你能夠善終?”

“你是說遲羨?”許承寧扯著唇線,眉眼間帶著諷意,“你別忘了他是我帶回京城的人?,不過是安置在你身邊多年,你就以為他忠心於你?”

孫齊錚:“我精心培育他長大,這?情分自然不是其?他人?能比,況且我自有辦法讓他對?我忠心不二。”

許承寧聽後,緩緩蹲下來,視線與他齊平,聲音也跟著壓低:“你在他身上下的毒,我早就知道了,解藥又不止你有,你死了對?他也並無大礙。”

孫齊錚臉色一白,頃刻間意識到了什麼。

“孫齊錚,你以為那場大火是誰放的?遲羨當真有權力出入牢獄,將你順順利利帶出去??”

許承寧勾著一抹笑,高深莫測道:“為了從你嘴裡套出點東西,我也是做了不小的犧牲,今日?冒險來牢中探你,就是讓你死得明白些。”

他像是自說自話,又感嘆道:“不得不說那些東西你藏得可真嚴實,這?麼多年都沒能讓遲羨從你嘴裡掏出一星半點的線索,京城幾乎讓我翻遍了,沒想到你竟然藏在泠州,還是郊外的那座破宅子裡,如此?穢氣的地方,難怪我找不到……”

許承寧說完了這?番話,像是吐出了慪在心間多年的鬱結之氣。授人?以柄的滋味並不好受

,如今他算是徹底解決心頭大患,心情也跟著好起來。

“王爺,監管大人?要來巡查了,別讓小的們難做。”一衙役遙遙喊道。

許承寧撐著柺杖起身,最後道:“我也是沒辦法,誰讓你太?無能,連幾個孩子都鬥不過,敗在他們手中也太?讓我失望了。”

孫齊錚至此?已?經說不出任何話,接二連三的打擊讓他面如死灰,心中滿是絕望,終於意識到他是一個被徹徹底底捨棄的棋子。

許承寧離開後,他聽見腳步聲漸近,一衙役出現在他面前,露出驚訝的表情,“孫大人?,您跪在地上做什麼,小的可受不起,快起來吧。”

他抬頭,看見面前這?獄卒,竟是昨夜倒在牢門口的血泊裡的那個。

孫齊錚只感覺眼前蒙上了一層濃厚的霧,不管如何用力地撥弄也無法驅散,完全看不清周圍。他這?一生玩弄權術,設計了成千上萬大大小小的計謀去?追逐自己想要的,卻不想到了最後,他也被算計得如此?慘烈,已?然分不清真真假假。

他恍惚跪了很久,直到雙膝麻木,雙腿沒了知覺,才慢慢抬頭,低聲說了句話。

守在邊上的獄卒聽見了,回頭張望,“孫大人?說什麼?”

“東西可不是藏在郊外那座宅子裡呀。”孫齊錚如此?說。

百盞燈聚集於一處,將長夜映入明晝。風聲不息,盤旋在泠州的上空,似在訴說著多年前的老?故事。

紀雲蘅坐在鞦韆上,腳尖點著地,輕輕晃著。明亮的燈照亮她的紅衣,像是披了一身鮮豔的火在身上,襯得膚色潤白,眼眸墨黑。

裴寒松的書房外,打了一處鞦韆,紀雲蘅坐在上面輕晃,想到許多年前這?是孃親曾坐過的地方,心裡感到一陣親切。

裴府被封多年,許多地方破落不堪,但紀雲蘅就是喜歡這?裡。

院中人?站得密密麻麻,剷土聲不斷,地上挖出了許多洞,新土蓋著舊土,累得人?大汗淋漓。

許君赫站在她的邊上,時不時用手推一下鞦韆繩,讓紀雲蘅保持一個不算高,但又能蕩起來的弧度。他望著旁邊石椅上坐著的遲羨,問道:“傷包紮過了?”

遲羨微微頷首,算是應答。

他的神色依舊平靜沉著,墨眸淡無波瀾,靜靜地看著院中侍衛們挖土,如若不是燈光照在他身上,恐怕沒人?會發現這?裡還坐著個活人?。

兩人?又沉默,遲羨總是這?副模樣,對?誰都淡淡的,不卑不亢。

紀雲蘅晃了一會兒,忽而開口,朝遲羨說話,“那兩支箭,是不是你射的?”

遲羨聽聞,緩緩將眸轉過來,落在紀雲蘅身上,反問,“你如何得知?”

“我猜到的。”紀雲蘅說:“我身邊會武功的人?只有薛叔,但薛叔不會給?我傳信。”

因為薛久一直都拿她當小孩,沒指望她做什麼,紀雲蘅一直記著,所以她認為薛久若是要報信讓人?救許君赫,必不會將信傳到她這?裡。

第?一箭告知她許君赫遇難,第?二箭提醒他們躲藏。

他藏在暗處,不得現身,所以才會用這?種方式傳信,而那時薛久已?經不再隱藏自己的身份,所以紀雲蘅想,除了遲羨之外也沒有別人?了。

遲羨聽了她的分析,面上雖沒什麼反應,卻緩緩道:“確實如此?,紀姑娘果然聰慧。”

許君赫聽了眉頭一挑,遲羨竟還有夸人?的時候?

“雖然我知道佑佑聰慧,但用不著你來誇。”許君赫道:“其?次,將你釣出來的人?是我,也沒見你對?我說一聲佩服。”

遲羨看他一眼,不言。

許君赫冷哼一聲。他設下計謀時甩了一根長線,將受重傷的裴紹生藏了起來,讓戚闕對?外道他已?經死亡,這?才將遲羨給?釣了出來。那日?他出現在許君赫的房中質問,便已?經是咬鉤。

裴紹生在第?一次從遲羨手中脫身活命時,情況就不對?。這?麼多年許君赫還沒見過他對?誰手下留情,偏偏一個半點武功都不會的書生從他手中逃脫。裴紹生自己沒察覺出不對?,還以為是自己幸運,跑得快,實則遲羨若真想殺他,不過是眨眼的工夫,他就算是長出四條腿也跑不脫。

“遲羨啊遲羨,你動了這?惻隱之心,是為哪般?你可知道若是被皇叔得知,你這?些年的所作所為都將功虧一簣?”許君赫饒有興趣地看著他,笑道:“難不成你早就看出裴紹生是裴延文之子?”

那日?遲羨來到院中找上許君赫,那冰冷漠然的外殼碎裂,從中洩露了失態的情緒,拳頭緊了又松,最後問許君赫,“裴紹生是不是還活著?”

眾然先前已?有許多端倪,但許君赫也是在那時才確認了遲羨的立場。

劫獄這?場計劃能夠如此?成功,只因為遲羨極得孫齊錚的信任。

他比誰都明白這?個秘密的重量,所以才會將嘴咬得死緊,不到最後一刻,絕不會開口吐露。相同的,他但凡對?遲羨有任何戒心,都不會告訴遲羨這?些東

西的藏處。

然而就這?麼一句簡簡單單的“絕對?信任”,不足以概括遲羨那二十年的光陰。他耗費了所有精力成為孫齊錚最忠心的狗,最終也從他口中套出了最大的秘密。

面對?許君赫的問話,遲羨仍舊沉默不語。

“無趣的人?。”許君赫評價道。

紀雲蘅也想不明白遲羨究竟是好人?還是壞人?了。

他殺了很多人?,為許承寧和孫齊錚做了很多壞事,可他似乎又是站在他們這?邊的。

紀雲蘅看著他的面容,依舊如往昔般平靜,像一尊木偶一樣坐在那裡。他守著心底的秘密,曾經的過往,誰也不肯吐露,更不允許旁人?窺探。

正想著,下巴上多了一隻手,將她的臉強行扭了過去?,繼而就看見許君赫笑得溫柔,“我看你是累了,眼珠子不受控制了是不是?”

紀雲蘅搖搖頭,“我還不累。”

許君赫捏了捏她的耳朵尖,剛想說話,卻聽得那邊傳來一聲叫喊,“殿下,找到了!”

三人?同時動身,侍衛闢開一條道路,就見滿頭大汗的幾人?合力將一個箱子抬出來。箱子埋得極其?深,幾乎將整個書房的院子都翻了個遍才找到,上面掛著一把?大鎖,已?經鏽跡斑斑。

許君赫站在箱子邊上,目光落在鎖上,有片刻的沉默,不知在想什麼。

紀雲蘅輕聲喚:“良學?”

許君赫回神,下令道:“砸開吧。”

生鏽的鎖不堪一擊,被輕易砸開,箱子隨即打開。

裡面似乎裝了許多東西,上頭蓋著一塊紅布。許君赫擺擺手,所有侍衛都齊齊後退,退至一丈之外,背過身去?。

他半蹲下,將紅布揭開,就見下面擺著整齊的書本?和各種老?舊的信件,其?中還夾雜著幾個類似令牌的物件。這?些東西就是孫齊錚藏了許多年的秘密,是他手裡最大的一張牌,用來保命的底牌。

許君赫與紀雲蘅在箱子邊坐下來,沉默地翻出東西查看。

有很多都是賬本?。許承寧在成婚之前就已?經接手掌管江南一帶的官鹽和織造,而賬本?上則正記錄了二十年前許承寧利用職務之便貪汙走私,從中牟取暴利。後來他一手創立遊陽花樓,暗中培養數個組織從大晏各地拐賣幼女,將她們培育成瘦馬送給?權貴,以聲色犬馬,淫歡作樂來籠絡權勢,建立自己的黨派。民間的長夜鏢局亦是他創立,從世間各處搜刮奇珍異寶,做了不少殺人?越貨的勾當。

而那些奇珍異寶最後都送到裴傢俬宅,成為栽贓裴家的鐵證。許君赫翻著那些寶貝羅列成的單子,在其?中找到了五顆夜明珠。

再往下看,許君赫翻到了一些書信,展開後才發現那是他父親和許承寧的書信。

原來當年太?子與裴寒松來到泠州本?為賑災之事,卻偶然發現拐賣幼女案。太?子與裴寒松全力追查,早些年時許承寧尚年輕,且拐賣體?系只有雛形,並不完善,做事也不如現在乾淨,被二人?查到了端倪。太?子沒想到弟弟是這?樣的人?,一怒之下寫信痛斥他,要他自己向皇帝請罪。

許承寧在回信中苦苦乞求,不斷承認是自己一時糊塗做錯,日?後絕不再犯,只求太?子能夠繞過他這?一回。

而太?子堅持要將此?事稟明皇上,而後在回京城的路上被害。

許承寧布的局,下的命令,動的手,還因此?提前啟動了陷害裴氏的計劃,將太?子的死栽贓到裴寒松的頭上。

許君赫坐在地上沉默許久,將自己父親曾經寫的信字字句句讀了一遍又一遍。京城所有人?都稱讚太?子殿下是光風霽月的君子,心懷仁善的儲君,大晏的未來。

他也曾在年少時一遍又一遍地看著父親的畫像,猜測他笑時,生氣時的模樣,也猜測倘若他活著,如今會是什麼樣。會不會是一位嚴父,會不會教會許君赫許多別人?不曾教給?他的東西,因此?他的母妃也就不會患上瘋症,像全天下所有疼愛孩子的母親一樣,疼愛他。

那些與父親有關的東西他總是好好地保存著,從中窺得父親的零星影子,幻想著他沒有體?會過的父母之愛。

而今他也終於找到了害死父親的兇手。

“良學。”紀雲蘅在旁邊喚他。

他轉頭去?看,就見紀雲蘅正仰著頭,眸光怔怔道:“天亮了。”

許君赫也跟著仰頭,朝著東方的天空看去?,果然看見天際線處亮起了一抹金光,連帶著半邊天的夜幕也隱隱泛白,像是帶來了無盡的光明。

長夜已?過,昔日?做了千百遍的夢,終得實現。

七月初五清晨。

皇帝聽到了輕微的響動,忽而從夢中驚醒。他朝往外看了看,就見隱隱有了天光,便起身喚人?進來更衣。

施英捧著乾淨的水站在邊上,伺候皇帝洗漱,輕聲道:“皇上,寧王爺還在門口跪著呢,瞧著臉色不怎麼好。”

皇帝輕閉著眼,並未理會。待他衣衫穿戴整齊,這?才起身出了寢宮。剛

出門就看見許承寧衣著單薄地跪在敞亮的簷下,正低著頭,消瘦的身軀像是隨時都會被風吹倒。

聽到動靜後,他趕忙抬起頭,赤紅著眼眶喚道:“父皇——”

許肅裕揹著手站在門前,目光淡淡地落在許承寧的身上。

已?經記不清有多久,他沒好地打量這?個兒子了。當年他母妃被人?設計陷害,早產後當時就沒氣了,許肅裕傷心不已?給?瘦弱的孩子取名承寧,願他日?後能健康安寧地長大。

許承寧泡在藥里長大,雖大大小小的病沒斷過,但恍恍幾十載而過,卻也一直好好地活著。許肅裕從前見他身體?瘦弱,經常受兄弟的欺負,有沒有母妃庇護,難免對?他有一二偏心,早早就讓他接手了江南的差事,卻沒想到養虎為患。

許肅裕看著他,淡聲道:“老?四,從前太?子還在時對?你最為關心,這?些年逢他忌日?,你可有去?祭拜?”

許承寧匆匆叩頭,哭道:“兒臣掛念皇兄,自然每年都會去?,不敢有一刻忘記。”

許肅裕點頭,“那就好。今日?正好堂審,你也一併來看看吧。”

皇帝說完後便沒有任何停留,抬步離去?。施英擺了擺手,讓人?將許承寧給?扶起來,帶著一同往外走。

許承寧從昨晚就跪在殿前求見皇上,用這?副病弱的身子骨硬生生跪了一晚上,這?會兒膝蓋幾乎廢了,用柺杖都沒用,只能讓侍衛左右架著往前走。他紅著眼落淚,像個犯了錯的孩子般,面上盡是無措的神色。

他心裡清楚,事情走到這?一步恐怕已?經沒有任何轉圜的餘地了。

因為遲羨背叛了他。

遲羨告知他的藏地根本?沒有任何東西,許承寧帶人?挖空了郊外私宅的地面,什麼也沒找到。

許承寧撿到遲羨的時候,他才四歲,其?後二十年都跟在自己身邊。他從未懷疑過遲羨有二心,更何況他身上還背了枷鎖,無論如何他都沒想到遲羨會背叛。

一切為時已?晚,許承寧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希望皇上還念及父子之情,饒他一命。

御駕下了山,直往郊外的草場而去?。今日?皇帝親自斷案,泠州刺史等?一眾官員為陪審。

紀雲蘅一紙訴狀將當朝丞相告到庭上,指控他貪贓枉法,構陷忠良。皇帝接下訴狀紙,宣佈在先前大宴的草場上開堂,泠州百姓紛紛奔去?圍觀。

如那天大宴一樣,草場上人?山人?海,一眼望不到盡頭。

紀雲蘅換上一身赤紅長衣,墨髮高綰,只戴了一根木簪,站在灰濛濛的晨霧中,好似一株冒著水汽的海棠花。

許君赫給?她折著有些長的衣袖,又整了整雪白的衣領,見她滿臉嚴肅,忍不住笑道:“若是實在生氣,你可以罵他。”

紀雲蘅抬頭看了他一眼,輕聲道:“我只希望能夠把?他的罪行講清楚,說明白。”

“你當然可以。”許君赫牽起她的手,將緊握的拳頭掰開,往裡一摸才發現她掌心裡捏了汗,於是笑起來,捏著她的手晃了晃,“可以說得慢些,不打緊。”

紀雲蘅有時著急了,口齒就不太?伶俐,況且這?裡聚集了那麼多人?,她難免會拘束。

許君赫將她散落下來的髮絲順了順,又往她背上輕拍,一番動作之後成功讓紀雲蘅放鬆了不少。

只是不遠處站著薛久戚闕等?人?,姿態各異地併成一排,同時朝紀雲蘅二人?看。

戚闕撓了撓頭,納悶道:“殿下何時變得這?麼、這?麼……”

樊文湛早就習慣了,笑道:“好像涼水和麵煮了一天一夜,變成一攤漿糊了是不是?”

黏黏糊糊的,像是粘在了紀雲蘅身上。

戚闕點頭,對?樊文湛的比喻非常贊同,眼睛發亮,“還是你們文人?說話厲害。不過話說回來,殿下何時變成這?樣了?從前在京城可見他身邊有過什麼姑娘。”

薛久笑而不語,心說那還得看是誰,當初皇太?孫來了這?泠州沒多久可就一直追著我們佑佑跑了,正門都不走,專門翻牆,趕都趕不跑呢。

幾人?正閒聊著,大鼓突然敲響,人?群烏泱泱跪下去?,高喊著吾皇萬歲。轉眼一看,原來是聖駕已?至。

許肅裕一身龍紋黑袍,衣服上的金絲線白晝的光下微微閃著,盡顯君王的威嚴。他站在高座之上,眸光往下掃了一眼,淡聲道:“平身。”

泠州官員與成千上萬的百姓這?才陸續起身,不約而同地噤聲,不再閒聊。許承寧被人?架著落座於皇帝的左手邊,是那日?大宴時他坐的位置。其?他官員一一落座,獨獨將先前孫齊錚所坐的位置空了下來。

許肅裕道:“升堂。”

施英站在邊上,一揚手中的浮塵,隨後十數面大鼓同時敲響,站於兩排的衙役同時杵動手中的杖棍,發出“咚咚”的悶聲。天高遠闊,風吹散了霧氣,臺下圍得密密麻麻的百姓同時抬頭看,威武的喊聲震徹,就見一身汙濁,形容狼狽的孫齊錚被押上了高臺。

過才關在牢中幾日?,他就好像打黃泉路上走了一遭,面色憔悴得彷彿隨時要蹬腿西去?。孫齊錚的手腳都戴上鐐銬,赤著腳走路時,鐐銬相撞發出清脆的聲響。亂糟糟的頭髮擋住了大半張臉,露出鬍子拉碴的下巴。

幾日?前他還是受人?愛戴,權傾朝野的丞相,眼下卻落魄至此?。

沒有誰是特殊的,剝去?了光鮮亮麗的錦衣,任何風光都可以在頃刻間蕩然無存。

孫齊錚被押著跪下來,垂低了頭,不聲不響。

其?後紀雲蘅抬步走上高臺,一步步走到中央之處,將衣襬微微掀起跪了下來。熱烈的赤紅與汙濁的白形成了明顯的對?比,兩人?同時跪於臺中,一人?挺直了脊背,一人?蜷縮成蝦。

她將手中的盒子放在身前,叩首道:“民女紀雲蘅拜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許肅裕回道:“是你寫了訴狀,狀告孫齊錚?”

“正是民女。”紀雲蘅直起身,朗聲道:“民女告孫齊錚貪汙受賄,目無王法,陷害忠良。其?十多年前設下計謀栽贓陷害民女母族裴氏,致使裴氏無故蒙冤,滿門抄斬。如今民女終於掌握當年孫某等?人?行惡留下的罪證,這?才冒死向皇上遞一紙訴狀,求皇上做主。”

“你有何證據,俱一一呈上,今日?泠州百姓皆匯聚於此?,是非黑白,朕自會公正地決斷。”許肅裕道。

紀雲蘅的手心全是汗,臺下無數雙眼睛正聚焦於此?,不是露怯的時候。她深吸一口氣,將早就背得滾瓜爛熟的話緩緩說出:“熙平二十一年,孫齊錚找到了泠州當地姓杜的商戶,令他在郊外建造一座私宅,並同時在宅子的地下挖通地道。宅子修成後,隔年便有民間長夜鏢局押送十數箱孫齊錚在各處貪汙和搜刮來的金銀珍寶抵達泠州,按照上頭的指示通過地道送到宅子之下。”

“熙平二十三年,杜氏商戶在孫齊錚的授意下,將宅子低價賣給?裴延文。裴延文以此?地來收留年幼的孤兒,並提供學堂住宿等?地讓他們生活,因手頭並不寬裕,這?才掉以輕心,落入孫齊錚的圈套中。”

“熙平二十六年,皇太?子與民女外公裴寒松一同來泠州賑災,期間查到孫齊錚在泠州有不法勾當。孫齊錚怕事情敗露,因此?在皇太?孫回京的路上痛下殺手,害死皇太?子之後又嫁禍給?裴寒松。其?後他瞞天過海,將郊外私宅中藏了兩年的贓物搜出,咬定是裴氏受賄的贓物。裴家百口莫辯,最後只得蒙冤而死。”

紀雲蘅的語速慢,為了將事情陳述完整,她咬字非常清晰。儘管少女的聲音並不洪亮,但在這?曠野之上站滿了人?,一傳十,十傳百,她的話如波浪一般被層層傳遞出去?。

“孫齊錚自以為計劃得滴水不漏,卻不想當初在私宅建造時,便有一住在山中的獵戶目睹全程。他於熙平三十二年與我娘相識,其?後便將當初建造宅子和押送鏢貨的人?物面貌製成畫像,留下了一絲線索。只可惜當年我娘受困於後宅,無法沿著線索追查,最後鬱鬱而終。而當初押送鏢貨的鏢頭被孫齊錚下令滅口,四處躲藏逃避追殺後,於熙平三十八年來到泠州。”

“鏢夫薛某曾在運送那批鏢貨時擅自留了一個東西,經太?孫殿下查證,那是出自一套五顆夜明珠的其?中之一,剩下四顆俱在裴家被抄時錄入國庫。今年五月,民女與皇太?孫取得證據後前往杜家追查,在杜某被滅口前拿到了他當年與孫齊錚的書信往來以及命令文書,坐實了當初那個栽贓裴氏的宅子是孫齊錚所授意建造。”

“以上民女所有言論皆屬實,證據圈在這?盒子當中,倘若有半句假話,民女願承擔一切。”紀雲蘅紅著眼睛,拔高聲音,喊道:“皇上!孫齊錚作惡多端,害得民女母族家破人?亡,孃親含恨而終,當初為了追查裴氏被冤的真相之時,她甚至不顧名聲,被人?指責不守婦道,冠上子午須有的罪名。其?後孫齊錚為掩蓋罪行,阻擋我等?追查真相,便多次買兇殺人?。我等?幾次三番死裡逃生,便是為了今日?,在泠州百姓面前,在天下人?的面前,讓裴氏重見天光!”

太?多人?死在這?條路上,有罪的,無辜的,數不盡。

紀雲蘅從懵懵懂懂地走上這?條路後,腳底板就再沒有乾淨過。這?條路上滿是刺骨荊棘,是他們用血肉為鋪墊,鋪出了一條長階。紀雲蘅每走一步,腳底都浸滿了血,仿若踩著累累白骨。

源頭不過是一己私慾,一個惡念,一場計謀,就讓無數人?陷入了持續二十年的苦海,掙扎求生,吶喊光明。

那些已?經逝去?的人?,再也無法說出口的話,都匯聚成一句,最後由?紀雲蘅的嘴喊出來:“求皇上——還我裴氏清白!”

她重重叩首,淚珠滾落,輕閉上眼。

紀雲蘅終於等?到這?一日?。其?實當初見過正善大師之後,她回去?也好好思考了一下。

母親在臨終前並未將裴家的事告訴她,是讓她有自己的選擇,並表示不論紀雲蘅選了哪條路都沒關係。紀雲蘅不是沒有萌生過退縮的念頭,此?前她生命裡最大的苦難就是

吃不飽穿不暖,時而被路邊的小乞丐欺負,或者生一兩場病。可是做了選擇之後,就要面對?截然不同的人?生,會隨時面臨死亡的威脅,會失去?很多她現在擁有的東西。

但紀雲蘅仍舊選擇了裴家。這?好像是一種使命,像她身上流淌著的血液一樣,與生俱來。儘管那些裴家人?她從未見過,可卻總覺得與他們密不可分,骨血相融。

親情最難以斬斷,哪怕生死相隔。

許肅裕讓人?將盒子呈上來,將裡面的東西一一翻過。準備得很齊全,整整齊齊地擺放著,處處透著紀雲蘅整理時的小心翼翼和細心。

他看完所有東西后,將驚堂木重重一拍,霎時止了臺下沸騰的熱議,讓草場又寂靜下來。

“孫齊錚,你認不認罪?”許肅裕怒聲問。

孫齊錚也是到了這?時候才恍然回神,像是剛從一場夢中睡醒,有氣無力地睜開雙眼。

他先是抬頭望了皇帝一眼,滿臉的絕望無法掩飾。

其?後他緩緩轉頭,朝身邊的紀雲蘅看去?。

灰濛濛的天空下,紀雲蘅身上的紅衣仍舊鮮亮刺目。她眼角的那顆痣落在孫齊錚的眼中,讓他的眼眸泛起了波瀾。

孫齊錚早已?放棄生的希望,知道自己的路已?經走到盡頭,這?幾日?在牢中他像是走馬觀花一般,腦中不斷回憶著自己的生平。

然而到了最後,他發現那些縱情享樂,玩弄權術的記憶都已?經模糊。

可他仍然記得當年那場盛大的鹿鳴宴,他身著進士服站在樹下,遙遙看著周遭的人?觥籌交錯,談笑風生,出身不高的他屢次向人?搭話,也只落得個冷淡回應,碰壁而歸。他失魂落魄地在樹下行走時,忽而與一人?肩膀相撞,他嚇得不敢抬頭,壓低了身子不斷道歉,卻感到有一隻手按上他的肩膀。

“你喚何名?”那人?問他。

孫齊錚顫聲報上自己大名,正以為那人?要記恨自己時,卻聽他道:“齊表圓滿,錚為堅硬,好名字。”

匆匆二十載,恍若一場大夢,如今孫齊錚已?看不清記憶中他的臉,只記得他一身赤紅狀元袍,眼角落了一顆痣,笑時明媚而張揚。

他躬身,緩緩將頭磕在地上,道:“小人?,認罪。”

衙役高喊:“犯人?孫齊錚,認罪——!”

聲音被肆意的風傳遞出去?,傳進了每一個人?的耳朵中,喧譁聲如潮水般洶湧起來。

綿綿細雨竟毫無徵兆地落下來,溫柔地揮灑在人?間。

就好像是裴家人?重回世間,瞧見了跪在臺中的紀雲蘅為裴氏申冤,也瞧見了真相大白而落了淚,化作一場雨,為慶祝這?遲到了十九年的清白之名。

綿密的雨珠落在許君赫的身上,絲絲涼涼滑入頸間。他站在臺下看著紅著眼落淚的紀雲蘅,那瀲灩的紅色將她襯得如此?奪目,好像天地間唯有這?一抹顏色能夠入眼。十九年前,裴韻明留下了一顆小種子。在她精心呵護,悉心栽培從而力竭而亡後,這?顆種子仍舊在茁壯成長,長到如今便煥發了蓬勃生機。

說來好笑,許君赫曾經為變成一隻小狗而咬牙切齒,氣急敗壞,氣得一度吃不下飯,而今卻一再慶幸。

是那場奇妙的際遇,讓他提前與紀雲蘅相識,從此?明燈入心,照亮餘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