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歌且行 作品
17.第 17 章
先前皇太孫做東的宴席上特地點了紀遠坐在他身邊的事已經傳開,加上紀昱有心宣揚,幾個早已與他分家的弟弟紛紛提著禮趕來賀喜。
誰人不知皇太孫是什麼人物,就算是在京城上趕著攀附的人都數不勝數,而紀遠這種八品小官的兒子,能在皇太孫跟前說上一兩句話都已經是奢望,更遑論在宴席上被皇太孫點了名。
更為重要的是,太孫殿下一開始注意到紀遠,竟是誇獎他腰間的穗子好看,這話頭一扯,就落在他妹妹紀盈盈的身上。
今年剛及笄的紀盈盈也是個美人坯子,即便面容還未長開,在同齡人中也算出挑,如今正是開始擇親的年紀。
再往後的,紀昱自己都不敢想。
正接受庶弟的吹捧時,口諭就傳到宅中,紀昱欣喜若狂,趕忙讓宅中下人出去尋自己那爭氣的嫡子。
王惠聞訊飛快趕來,確認是皇太孫傳口諭邀請兒子去遊湖之後,歡喜得語無倫次,再沒有平日裡當紀宅主母的那副端莊模樣。
紀昱夫婦倆一時都覺得自己生了這麼爭氣的兒子,臉上有光,腰背都挺得比平時要直,甚至打賞了些下人,紀家上下喜氣洋洋,就差敲鑼打鼓宣告著天大的喜事了。
紀昱那沒出息的庶弟見了,一邊嫉妒得心梗,一邊又強顏歡笑地諂媚。
這些吹捧讓紀昱極是受用,直言自己人到中年鴻運才姍姍來遲,彷彿是已經瞧見自己兒子日後青雲直上的場景。
紀雲蘅對紀家的熱鬧和喜悅全然不知,她喝了藥之後睡得極是安穩,出了一身汗,再醒來時頭不痛了,高熱也完全消退。
這會兒腦子才像是真的清醒了,回憶起生病的時候許君赫來過,又看了看身上穿著的寬大衣袍,竹榻上那潮溼的腐味褪去,餘下點輕淺的香氣,將紀雲蘅包裹起來。
她看見桌上放了一把鑰匙和一個描金小瓷瓶,瓷瓶打開之後是滿當當的棕色藥膏。
她動作有幾分匆忙地推開門,就見院中空空如也,給她送了藥的人已經離開。
紀雲蘅捏著鑰匙去後院,只一眼就看見原本緊閉著的,光禿禿的朱門,此時卻掛了鎖在上面,嵌在門上的孔像是粗暴打出來的,參差不齊。
她走過去用手中的鑰匙一試,鎖就開了,從門環上取下,她嘗試著推了一下。
這門不是實木的,並不沉重,被她這麼一推就開了。
夏風像是在門後排了很久的隊,門剛開了個縫就迫不及待灌進來,吹拂在紀雲蘅的臉上,滿是雨後的清新氣息。
這扇門在她的用力下完全被推開了。
這也是紀雲蘅在小院裡生活那麼多年,頭一次站在院內以完全敞開的大門的視角看外面的風景。
終究與以前那條從門縫裡透出來的些許風景,或是她鑽出去之後所看見的景象不一樣。
她也是今日才發現,這扇門並不寬闊,站在門內往外看,最多也就只能將橫排的幾棵樹收入視線內,從茂盛的樹葉裡窺得零碎的藍天。
就是這樣一扇小門,困死了她母親的餘生,困住了她年幼的歲月。
紀雲蘅往空中輕嗅,恍然在風裡聞到了自由的氣味兒。
她將門又鎖上,回身打水,開始收拾屋子。
夏天炎熱乾燥,寢屋被雨水泡得泥濘的地面用了半天的時間就幹了。紀雲蘅將屋內被雨淋溼的東西搬出來,一一擺在院中曬,然後去後院的井裡打水燒水。
她先是給小狗洗了個澡。
小狗實在是太髒了,毛上的泥巴搓了好久才給搓下來,光是洗它就讓紀雲蘅滿身大汗,站起來時眼前昏花,險些摔到地上去。
她病時沒有胃口,醒來之後就沒吃東西,又忙活了那麼久,身體有些撐不住也是正常。
但她捱餓已成習慣,坐下來休息了片刻,又覺得身體無事,繼續忙活。
紀雲蘅洗乾淨了小狗之後,又將自己的衣裳連帶著許君赫留下的外袍一併洗了。
誰知許君赫的衣袍金貴極了,紀雲蘅洗衣裳向來是摔摔打打,拎著洗滿了水的寬大衣袍還摔不動,要起身甩在背上摔才行。
這麼氣喘吁吁地洗完,她才發現那衣袍上的絲線全炸開,金絲勾勒的圖案也碎得一塌糊塗,整件衣裳都廢了。
她舉著衣裳看了半天,心裡頗覺愧疚。
最後紀雲蘅將自己從頭到腳給洗了個乾淨,一身汙濁褪去,身體乾乾爽爽,極為舒暢。
好一通忙碌過後,剛坐下來休息片刻,六菊就來敲門送飯。
紀雲蘅去門口接飯時,六菊滿臉擔憂,詢問她為何早上和中午的飯都沒拿進去吃。
她只說身體不適,含糊帶過,將六菊拉進了寢屋,讓她幫忙上藥。
藥是許君赫留下的,紀雲蘅並不知道是做什麼用途,但是她猜想了一下覺得塗在鞭痕上的,因為她今日醒來的時候,聞到手背上有藥膏的氣味兒,紅腫也消退了些許。
六菊洗淨了手給她上藥,說:“幸而沒有將皮給抽開,否則這大夏天的,傷口悶在衣裳裡出了汗,那才真是酷刑呢!且等結痂好透了,也會留下疤痕,像大姑娘這樣的傷痕塗一塗藥膏,過幾天就能消退了,還不留痕跡。”
“你怎麼知道?”紀雲蘅問她。
“奴婢被賣進紀家前,經常捱打呢,最常挨的就是鞭子了,隔著衣服抽在身上,也能抽得皮開肉綻。”六菊說。
紀雲蘅怕疼,聽她描述就覺得害怕,小聲道:“我不是有意提起你的傷心事。”
“這算什麼傷心事!”六菊說:“我本不是泠州人,年幼的時候被賣到此處,長至七歲時養父想將我賣了,不知從哪裡找來了個珠光寶氣的人伢子來看我。大姑娘有所不知,這種穿得華麗的人伢子,多半都是窯子裡嬤嬤,被賣進去了才是生不如死。當時嬤嬤相中了我的臉,結果看見我身上都是陳舊鞭傷,說什麼也不要我,我才因此逃過一劫。”
“泠州有律法,不準百姓將孩子賣入花樓,你應該報官抓他們。”紀雲蘅說。
六菊想了想,“聽那嬤嬤的口音,好像不是泠州人,不過我也聽不出是哪裡的話。”
紀雲蘅哦了一聲,沒再說話。而六菊顯然是個話多的,不多時雀躍道:“說起來,今日宅中也是喜氣洋洋的,是皇太孫差人來了紀宅,邀二公子前去遊湖!聽其他下人說,若是皇太孫當真青睞咱們二公子,屆時紀家飛黃騰達了,必定少不了與達官顯貴來往,來求娶大姑娘的公子哥也不在少數……”
說著說著紀雲蘅就聽懂了,六菊的意思是,若紀遠得皇太孫青眼重用,紀家跟著發達,那麼她也能儘快擺脫這個小院,嫁去富貴人家裡。
畢竟紀昱再怎麼嫌棄她,她也是紀家的嫡長女,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紀雲蘅笑了笑,沒有應聲。
六菊將紀雲蘅背上的鞭痕都抹上了藥,又與她閒聊了些話,等紀雲蘅吃完了飯後才將碗筷收拾著告退了。
紀雲蘅坐在門檻處,慢悠悠地搖著扇子看小狗吃飯,日頭漸漸朝落山,院中黯淡下來後,她起身點燈。
燈籠剛掛上就聽到院中傳來咣噹脆響,回頭一看,原來是吃得正香的像狗性情大變,將狗碗一下踢飛了,也不知是用了多大的力氣,狗碗滾出老遠,裡面的湯水灑了一地。
如此還不夠,小狗罵罵咧咧,對著狗碗宣洩怒氣。
“學學吃飽了?”紀雲蘅走過去,將碗撿回去放在樹下,抬手想摸小狗,被小狗飛快閃開。
她習以為常,像往常一樣喚小狗進屋睡覺。
原本以為這次小狗也不會搭理,卻沒想到她走到門邊的時候回頭一看,雪白的狗崽就跟在她後面,耳朵一甩一甩的,步子優哉遊哉。
紀雲蘅歡喜,俯身去抱小狗。
許君赫一時沒注意,再想閃躲已是晚了,被她一把撈起,抱進了懷中。
他彆扭地掙扎了幾下,腦袋被紀雲蘅摸了一遍又一遍,馬上就要發怒,忽而身體一鬆,紀雲蘅將它放在了竹榻上。
竹榻約莫是拖出去曬過,已經完全乾了,紀雲蘅將自己洗得白白淨淨,脫了鞋爬上榻,床就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
她在許君赫的旁邊側躺下來,手裡搖著扇子,一會兒給自己扇兩下,一會兒給許君赫扇兩下。
她睜著眼睛望著小狗,兀自出神。
許君赫對著她那雙黑眸看了幾下,乾脆在她邊上盤腿臥下來,用後背對著她,閉上眼睛假寐。
屋中悶熱無比,他難免有些心浮氣躁。
過了許久,就在許君赫都以為紀雲蘅睡著了時,她突然發出低低的呢喃,“良學明日會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