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5 章
她一直在笑,此時的笑容更為詭譎。
她幽靜地凝望著他們,輕聲道:“諸君,你們開始身上痛了嗎?”
眾人色變。
他們看到這瘋狂的新嫁娘大笑起來,笑得眼淚懸在睫毛上,笑得前仰後合,用仇恨的眼神盯緊他們,又透過他們,看向那始終不言不語的姜太傅。
姜循半身彎下,笑聲在死寂般的院中空落落得滲人。眾人惶惑,見這美麗的新嫁娘又忽然止笑,輕聲細語:
“你們身上被種下了和我一樣的蠱,母蠱就在我爹身上。我爹不給你們解藥,你們就感受我日夜承受的滋味吧。想管我爹要解藥……去啊,解藥就是他的血。
“他血不流乾,你們別想活。他血流乾,你們陪著一起死!”
姜循站起,燃著火的眸子,和姜明潮對上:“相門之下無父女。爹,這小兒遊戲,你可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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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被戰火席捲。
謀逆兵禍本應隔在宮門外,而三大禁軍脫離管控,皇城司入局,讓那道宮門不再安全。宮門被撞開,守門衛士看到皇城司兵馬,不知是福是禍,他們不見江鷺去向官家奏報軍情,卻見江鷺領著萬千人馬,直殺向東宮。
東宮宮門被撞開,院中殺戮捲起火星,而書房中,暮遜煞白著臉,看江鷺如煞神一般朝他步步逼近。
這不是暮遜認識的江鷺。
從建康府來的江鷺,應當是金玉之身,蘭桂之氣。他在東京城中名聲甚好名望甚高,世人都說江鷺是君子如蘭,抱守芳節。
暮遜自然從不覺得江鷺有蘭草一樣高貴的品格,可江鷺也不是今日這樣的模樣——白袍上濺血,玄衣上潮汙。這俊美得讓人嫉妒的江小郎君此時髮髻凌亂,烏髮貼頰,臉上的血汙和眼中的赤紅殺意一道,讓暮遜膽戰心驚。
暮遜:“你要做什麼?”
暮遜惶恐無比:“就算孤敗了……孤也由官家審問,你動用私刑,你別想有好結果。”
暮遜步步後退,不知是說服自己,還是
說服江鷺:“孤錯了,孤向父皇認罪,孤不該質疑他老人家……江夜白,你帶孤去面聖吧,帶孤去認罪吧。”
江鷺如同沒聽到他的話一樣,江鷺握著劍的那隻手,瘦白腕子上朝下蜿蜒著血絲。
血絲落在地上,在書房如溪流般蜿蜒。而暮遜耳邊聽得到院中的打鬥聲。
暮遜被逼得跌坐在椅上,掙扎道:“你和姜循的私情,我都沒有告訴世人!江鷺,你放過我吧,只要你放過我……姜循就送你了,今天的事,我全都不計較了。”
他朝江鷺討好地笑。
他眸中陰鷙,何其滑稽荒唐。
江鷺手撐在書桌上,終於開口:“事到如今,你仍然以為,我這樣做的緣故,只是想奪走姜循。你認為你全然沒有旁的錯,和我之間的恩怨只有一個姜循……是麼?”
暮遜目光微滯。
他聽到江鷺唸了兩個字:“涼城。”
暮遜大腦空白。
他失神地仰望著江鷺睫毛上的血霧、琥珀眼中的流光,他分明聽到了江鷺在說什麼,但他其實根本沒聽懂——
涼城?
涼城怎麼了?
所有的事和涼城有什麼關係?
江鷺對暮遜的絕望,早已不是一兩日鑄成。他對這位太子早已不抱指望,見此,他只抓著一封黃絹摺子,推到暮遜面前,啞聲:
“寫。”
暮遜:“寫什麼?”
江鷺的劍抵在他脖子上,暮遜所有的傲骨瞬間彎曲,忙不迭去哆嗦著找筆找墨:“我寫,我寫……寫了你就不殺我了?”
此時,沒有什麼“孤”沒有什麼“臣”,只有擺尾求生的卑劣者。
江鷺淡聲:“寫《罪己詔》。”
暮遜持著的狼毫,頓了一頓。
他抬眸,對上江鷺看不出情緒的眼睛,聽到江鷺因為殺伐而喑啞的聲音:
“寫正和二十年,是你執意偽裝商人入涼城,和阿魯國的伯玉里應外合,共同在涼城放了一把火,引起了所有禍事。寫程段二家的無辜,寫將士們的滅門,是你急於消除證據。寫伯玉為了登上王位,你為了坐穩儲君位,你們是如何一拍即合做下的所有惡事。
“寫書告涼城,告天下人,告整個大魏子民——存與亡,本應天命。而你逆天謀命,禍蒼生子民,罪該萬死,不配為君!”
暮遜握著狼毫的手發抖。
濃郁的墨汁濺在絲帛上,然而他一個字也寫不下去。
他不能寫……他可以“罪己”,他不能公佈這樣的真相。
這樣的真相毀的不僅是他,毀的是整個暮氏王朝的名望。這樣的真相會讓他的父皇無法原諒他,會讓世人無法原諒他。
江鷺:“寫。”
他的手扣住暮遜手腕,戾道:“寫!”
暮遜:“不、不、不能寫……你不是想要姜循嗎?送你了,給你了,我全都不要了……我可以什麼都不說,你可以想法子威脅我,但是我不能寫,絕不
能寫……”
江鷺眼中沒有笑意。
江鷺卻麻木低笑:“姜循是工具玩物,任由你贈送?
江鷺握著暮遜的手?[]?『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弄得暮遜骨頭沉痛發麻,暮遜大叫:“來人、來人——”
外面的衛士自然想往裡闖,可是外面自有兵馬阻攔,而好不容易有一忠誠衛士闖入書房,江鷺左手一抬,一把匕首便從袖中飛出,刺中那人脖頸,讓人一命嗚呼。
江鷺捏著暮遜的骨頭,暮遜因慘痛而眼前金星亂撞陣陣發黑,看不清江鷺的神色。
暮遜聽
到江鷺惡鬼一樣的聲音:
“寫!
“寫你認罪了,寫你知錯了,寫你願自刎謝罪,臨死之前,你廢棄大魏和阿魯國的和盟,任命江鷺為隴右兵馬大元帥,委西北眾將共援涼城,收復涼城。
“寫告天下書——涼城必將重回大魏,迷離失所的百姓可重回故土,重回涼城!”
暮遜厲聲:“不能寫!”
江鷺勁力充沛,已然魔怔:“給我寫!”
暮遜太陽穴突突跳,大叫:“這和你有什麼關係?到底和你有什麼關係?!”
他崩潰無比,周身驟痛無比。他以為今日的錯只是謀逆,只是強奪姜循,他萬萬想不到江鷺像是被夢魘了一樣——“我就算寫下這樣的書信又如何?父皇會認嗎,朝廷會認嗎,阿魯國會認嗎?樞密院會同意調遣兵馬給你嗎,會給你糧草讓你兵馬先行嗎?
“不,所有人都會殺你!江鷺,你曾是南康世子……退一萬步,你爹真的不認你,你也是提舉皇城司,被父皇練成一把制約我的刀,被逼著做‘孤臣’,你前途無量……你為什麼非要自掘墳墓,非要挖那些沒有人想知道的舊事?
“真相如何,誰在乎?事實就是,和盟已成,兩國大安,你為什麼要重興戰事,拉著那麼多人一起送死?”
江鷺:“和盟從未真正成過,旁人屍骨只是你耀武揚威的墓誌銘。我不用朝廷給兵馬給糧草……我等今日早已等了三年!”
江鷺掐住暮遜脖頸,顫動的瞳眸眯成一條線,那線在室中暗得如血一般,在本應清澈的眼中跳躍。
心中交錯的傷痕化作言語,劈頭蓋臉如雷砸落,轟得此間氣氛沉肅壓抑:
“你不在乎公道,皇帝不在乎公道,朝堂不在乎公道,可是涼城將士在乎,無家可歸的百姓在乎……天下子民在乎。大魏不是你的大魏,是天下人的大魏!”
刀劍之下,暮遜痛到慘叫,卻被人按下。他伏在椅背上仰著頸,呼吸艱難無比:“你還說南康王沒有不臣之心?涼城的事到底和你南康小世子有什麼關係?”
江鷺聽得笑了。
“和我有什麼關係……”他喃喃自語,“事到如今,你在乎的仍然是這種問題。”
江鷺臉白得蒼涼,他手上用力,筋骨顫抖,字句如刀徐徐剮人:“暮遜,你不配為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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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府中,張寂奪去姜蕪手中的匕首。
他發抖著抱住她,低頭看著她頰上溼漉的髮絲,虛弱的淚痕。
外間大亮,室內卻昏沉漆暗。他失魂地和她一道跪在地上,一點點低下頭,將她攬在懷中。
巨大痛意埋入心口,插得他遍體鱗傷。張寂閉上眼:“……萬般諸罪,罪我一身。”
姜蕪埋在他懷中,呆呆看他無色的面容,臉上是遲鈍的茫然。
張寂抱著她的一把瘦骨,低聲:“……你逃走吧。
“今日之事,我來幫你做完;今日之錯,我來扛下。這本不是你的錯,這世間,誰也無權侮辱他人……阿蕪,離開東京,別回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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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府中,眾臣抽搐呼痛,各自開始慌亂。
姜明潮和姜循始終對視。
姜明潮終於緩緩開口:“循循,這就是你要求的公道?”
“公道?”姜循覺得這個詞可笑,她也笑了起來。
姜循搖手指。眾目睽睽,她美麗冶豔宛如妖孽,聲線已經冷得像是毫無感情:“爹,我從不要公道。公道是江鷺想要的,我要的一直是報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