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睽睽 作品
第 51 章
章夫人隱怒:“我夫君如何死的訊報,是開封府給出的!開封府可沒有去開棺!我問那張子夜,張子夜不說話,顯然開封府找到的確實是真兇。那麼張子夜開棺做什麼?我夫年過六旬,死後還受此羞辱,是看不起我章家嗎?”
章夫人冷笑:“張子夜不過是仗著他老師和太子的護佑,才無所顧忌。但他又能囂張到幾時?一介武官而已,隨時可被取代。他辱我夫君屍身,我章家沒這麼好說話。”
周圍人訥訥不敢言。
章夫人還要再說,忽而一盞水潑到了她臉上。她正要發怒,抬頭便見那十幾歲的小娘子,姜循手端一杯空了的琉璃盞,立在她面前,睥睨著她。
姜循說:“夫人喝醉了,我幫夫人醒醒酒。”
章夫人漲紅臉:“你——”
姜循瞥她:“我怎麼?夫人辱我
()師兄,背後嚼舌根。我信夫人年過半百,必然不會做那無禮之事,想來方才是喝醉了酒,我幫夫人醒酒,如何不好?”
章夫人面容扭曲。
她還沒被人這樣當面羞辱,而姜循分明找事。姜循眼中的笑意冰涼,章夫人被身邊人扶住,才想起這小娘子的瘋狂——
在東京年輕貴女圈中,確實沒人壓得住這種行事肆無忌憚的人。
可恨這種人居然是未來太子妃。
……官家和太子真是瞎了眼。
在周圍人訕訕的勸解下,章夫人繃著臉認栽。姜循見沒有架吵,便意興闌珊,回去坐著。她此時不斷走神,想念起杜嫣容來。
可惜了,杜家閉門謝客,杜嫣容不來參與這瓊林宴。
沒有人是姜循的對手,沒有人能和姜循吵起來,讓姜循痛快地發洩……
正這時,他們聽到通報聲:“太子到——”
姜循擰身回頭。
黃昏暮雨,一行人簇擁著幾人朝宴中走來。
那器宇軒昂的年輕男子走在最前,自然是暮遜。暮遜不是獨身來的,有一位異族少女不情不願地被他牽著,跟著他步入此席。他們身後,跟著今年的主考官,葉白。
眾學子紛紛起身,拜見太子和葉白——順便不情不願地讓那卑賤的異族少女也受了他們一拜。
有人小聲說風涼話,自是那氣不順的章夫人:“太子殿下好疼愛那黃鸝鳥,這種場合都帶著人。不知未來東宮的女主人,到底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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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鷺返回前,段楓正坐在席間,和周圍學子交際。
他年輕俊朗,雖有病容,但實則性格開朗。他很快與周圍人打成一片,探聽了許多有用消息。旁人打聽段楓的出身,段楓都用“南康世子的門客”來搪塞。
眾人便敬佩:“不愧是南康王府。一介門客便這樣厲害。段郎君如此大才,前途無量。”
段楓哈哈笑。
他笑著笑著便咳嗽起來,連忙喝水掩飾。在這時,那前去“上墳”的江小世子回來了。
段楓彎眸:“二郎把話說清楚了嗎?”
江鷺知道他調侃自己,江鷺此時心中有事,也不多說,只簡單道:“……還沒。”
他坐在段楓身邊,卻抬起眼不動聲色地張望。他分明是在看那邊的貴女席,在貴女那邊尋找某人的身影。他看到姜循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裡,怕她出事……
段楓正要笑世子,忽聽內宦唱“太子到”,他便跟著席間人一同起身,向太子拜去。他無意識抬眼一看,卻如被雷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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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白文質彬彬,青年才俊,進退有度。這樣的人物,是這一屆的春闈主持者。
人人知此人曾是科考廷魁,又兼今年科考頻頻出事,朝廷派這樣年輕的人當主考官,無可厚非。段楓早早知道“葉白”之名,早早從江鷺那裡聽說過“葉白”,但是段楓第一次見到葉白。
段楓盯著這年輕郎君,心神俱震——
在很多年前,程家有一個“麒麟子”。
邊關涼城程家的孩子,武學必然是一等一的出色。那麒麟子最讓人驚疑的是,他不光有程家人的武學天賦,他同時才華橫溢,文采出眾。
那樣的麒麟子,連東京都聽聞了。
在那孩子很小的時候,皇帝甚至有和程家聯姻的想法,想將程家這個孩子,指為駙馬,送入東京。後來不知程家如何操作,也不知東京那邊為什麼打消了主意,小麒麟沒有被指為什麼駙馬,依然待在家中胡作非為。
那孩子許是太聰明瞭。太聰明的孩子不服管教,過於調皮。
在小麒麟十來歲的時候,小麒麟離家出走,多年未歸。之後程家的滅門,段家的滅門,涼城的歸屬……都和小麒麟沒有了干係。
可是段楓記得程伯母天天罵小表弟,程伯父提起小兒子便心煩,程家哥哥姐姐們也將小表弟掛在嘴上。
程家人心大,一直樂觀:“他總會回家的。等他在外面玩夠了……找他?我程家的孩子,需要找嗎?被拐?我程家的孩子要是被拐,那便是他無能,更不用找。”
小表弟始終沒回家。
程伯父程伯母死前,都沒見到小表弟一面。
連段楓有時候都要忘了小表弟。他偶爾想起程家伯父伯母,便學著伯父伯母的語氣,罵一聲表弟貪玩。他偶爾想起表弟,便慶幸表弟離家出走,沒有捲入涼城事件。他偶爾想起那些故人,便祈禱無論天涯海角,表弟都平安健康,讓程段二家能留下一脈血脈。
他是活不成了。可是他還有一個離家出走的表弟啊……
而今,而今!
段楓盯著那太子身後的葉白,全身僵硬眼中忍淚,拼盡全力去忍耐,去說服自己——
也許只是相似。
也許只是形似。
那孩子離家時那麼小,段楓早就不記得那孩子長什麼樣了。
可他為何此時心有淚意?為何他要拼力忍耐呢?
而且、而且——
段楓看到了另一人,看到了太子身畔的歌女阿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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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族少女阿婭怯怯地跟在太子身邊,低頭揪著自己的捲髮,湖藍色的眼眸躲過旁人的嫌惡神色。
段楓聽到周圍人的私語——
“太子的小黃鸝。”
“太子帶著玩物來瓊林宴,是打姜娘子的臉啊。未來太子妃與太子生隙,這可不是好事。”
段楓看著阿婭,他腦海裡有與眼前少女怯懦神態完全不同的另一面——
安婭騎馬長行,飛紗舞揚,回頭間,眉飛色舞:“小段將軍,你追不上我的。”
安婭與他在沙漠中拼刀,與他在草原上搶糧。安婭把匕首插入靴褲中,朝他扮鬼臉:“這批貨,是我的了!不過小段將軍要是來阿魯國做客,這些貨給你也無妨啊。”
安婭坐在沙丘上,聲音婉轉地唱著小曲。月光沐浴其身,她聖潔又自由。
安婭笑吟
吟:“我才不嫁過去(),我要小段將軍嫁過來——小段將軍?()_[((),涼城我去過了,你卻沒去過西域吧?什麼時候和我一起去呢?”
異族公主在草原間瀟灑肆意;異族歌女在東京格格不入。
異族公主在夕陽下朝他揮手;異族歌女在筵席上眼睛掠過貴族男女,不認識任何一人。
公主的聲音被火海吞沒,在段楓的夢境中消散,在記憶中撕心裂肺——
“小段將軍!小段將軍——”
她在夢中落淚;她在現實中流露天真的笑容。
她在火海中消失;她在現實中跟在太子身邊,懵懂無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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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楓感覺到喉間滾燙,血意上湧。腥甜湧上咽喉,而他周身無力。
不能發作,不能發作!
他此時若是露出異常,必引起猜忌。他此時但凡做錯一步,故人魂魄便再難歸。
段楓咬著舌,強力忍著一切。他甚至怕旁邊的江鷺發現他的異常,怕江鷺擔心,他連呼吸都要忍著。
段楓跟著眾人一同坐下,他坐在黑暗中,用內力壓抑下所有痕跡。他不能多用內力,不能多動武。他早該在兩年前死了,他如今的命,是世子用昂貴藥材吊著的。他每一次動武,都在消耗性命,都在離死近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