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睽睽 作品

第 42 章

江鷺將姜蕪逼到巷角,妄圖從她這裡確認姜循當初到他身邊的真正原因。




帷帽落地,堆在裙角。姜蕪仰望著江鷺,眼中秋波織出一片迷霧。




幾年前,她絕對想不到,自己有一日會和南康世子面對面而站。有朝一日,她有資格被世子注意到,卻是以這種滑稽的方式。




江鷺啊……




他像雲月一樣高邈難攀,像美夢一樣觸不可及。在建康府中,人人都知他高攀不得,他的過於完美,讓年輕小娘子們都有做夢的渴望。




君子如蘭,抱守芳節。這世間出身好的郎君很多,品性出眾的貴族郎君,卻如珍寶一樣稀缺。




在姜蕪孤苦伶仃的那許多年,江小世子是她遙不可及的一個夢。她受到美夢的庇護,雖不敢奢望,卻日日仰望。




他和南康王對抗、逼豪強退田,他花大筆錢財為無家可歸的人建贍養寺,為他們找活計謀生。他擋在平民面前,為了百姓與權貴發生衝突。他靠他的權勢,擋住那些潑向平民的江波洪濤,刀光劍影,酸楚惡意。




當他的姐姐在軍中拼出威名的時候,他總在忙這些權貴眼中毫無意義的小事,以至於軍中不認世子只認郡主。




江鷺的柔軟心腸,不得南康王喜歡。但是建康府的平民,人人都認小世子。




許多個日日夜夜,姜蕪在人群中跌撞。她仰望著世子,和千千萬萬與她一樣的平民一起,期盼著世子平安長大、繼承王府,開闢出更廣袤的天地。




在張寂找到她、帶她回東京前,姜蕪心中最溫暖的地方,是江鷺給予的。而今日,江鷺卻用這種隱怒的眼神,審視她。




哪怕姜蕪早已明白自己走上這條和姜循合謀的路,會遇到很多挫折。但是江鷺的憤怒,仍如重錘一樣擊入她心房,讓她心間震痛,喘不上氣。




少年時光的夢,終被她親手碾碎。




姜蕪一聲不吭,只唇瓣顫抖,眸中一點點凝上淚意。她未必沒有用脆弱的眼淚與美貌來打動這位小世子的心思,江鷺卻並未因她眼噙淚花,而稍有慌亂。




人被騙久了,總會養出幾分冷硬心腸。




此時江鷺看到姜蕪眼中的淚,心口一點點變得更涼。人為何落淚卻無言?只因被他說中。




他恍惚想到,阿寧也經常淚眼濛濛地裝可憐,看著他。




他目光一寸寸逡巡在姜蕪面上,越觀察,越心驚:今日姜蕪的妝容與衣著,分明就是姜循的作風。而昔日姜循化名阿寧,在南康王府中的作為,不就是活生生在模仿姜蕪嗎?




眼淚,柔弱,可憐,無助。弱柳扶風,嬌嬌怯怯!




此時的姜家大娘子這淚眼朦朧的模樣,和昔日阿寧難道不是一模一樣嗎?!




江鷺想到許多日子前,他和段楓在茶樓中喝茶,聽說的姜家八卦。




姜蕪回到姜家,姜循被趕出了姜家……按照時間算,姜循被趕走的那段時間,不正是她去建康府,在他面前裝模作樣的半年嗎?她之後回東京




當太子妃,不正是她假死離開的那段時間嗎?




姜家兩個娘子之間,必然是不太平的。也許姜蕪無意中提到了南康府,姜循便認為姜蕪對他有意,暗中報復,想搶走江鷺……




這是姜循做得出來的事。




這一定是那個滿口謊言的壞娘子願意做的事!




青天白日,江鷺卻感覺到陰風自後拂來。他遍體生寒,一股腥甜湧到喉間;周身血盡凝成冰,凝成霜,一寸寸凍住他。




江鷺睫毛輕顫:“你是不是以前長在建康府?”




——你早就認識我。




江鷺手抵在她肩頭,姜蕪瞬間感覺到密密麻麻的痛意自肩部向周圍散發,骨頭縫隙間生出痠麻感,讓她癢得無所適從。




江鷺眼睫濃長,遮住所有神色:“在她去建康府前,你是不是和她提過我的名字?”




————她為了報復你,而找上我。




姜蕪強忍那痠麻感,人昏昏沉沉地朝下跪坐。江鷺順勢跟隨,手仍抵在她肩頭。姜蕪的眼淚撲簌簌掉落,腮幫發麻。她努力忍耐,只是用傷心的眼神看著江鷺。




她記憶中的美好少年郎,如此失魂落魄。




他喝問:“無論你曾對我如何誤解,我都不是你想象的我。你兀自將幻想加諸我身,將我扯入你們姐妹二人的鬥氣中。我是姜氏女鬥氣的工具嗎?”




姜蕪哭泣搖頭,又滿目愧疚。她看到江鷺面容雪白,白如蒼紙。




他淺色瞳眸中流動著日頭暈光,他慢慢放開了抵在她肩頭的手。姜蕪身上的痠麻消失,她喘著氣仰頭,見江鷺神色慘然,帶恨。




江鷺站直:“你一句話不說,也沒關係。這些事沒多麼隱秘,我可以自己查。”




江鷺起身便朝巷外走,步伐很快。




姜蕪扶著胸,見他背影凜冽蕭肅,忽而想到姜循的馬車就在附近,姜循此時身體又不適……若是姜循撞上了怒髮衝冠的小世子,可能平安?




姜蕪掙扎著從地上爬起,忍住自己對世子的愧疚與畏懼,顫聲留人:“不、不要走!”




江鷺腳步停一瞬。




姜蕪拖延時間:“世子不要輕易下結論,世子請聽我說……”




“不必,”江鷺聲音縹緲疲憊,“我和你不相熟,不耽誤你了。我既從不妄下結論,憤怒也不是對你……唐突姜大娘子之事,我日後再登門致歉。今日我有要事,先行一步。”




姜蕪追出巷子,已經看不到人。




巷邊的醫館門口的夥計將這柔弱含淚的貴女當做了病人,滿是同情地過來相扶:“娘子要看病吧?這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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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蕪被絆住,江鷺頂著豔陽天,走在晌午大街上。




街頭聒噪,人流如沸。他心中血液卻凝固成冰,怒火和恨意一步步高攀,將他澆得周身僵硬,甚至頭痛。




竟然如此、竟然如此。




可笑如此、可笑如此!




他之前不想管姜家姐妹之間的事,但他如今做了決定,他




一定要查清楚——弄明白姜循是不是為了報復姜蕪,才在南康府中哄騙他。




他本以為裝死已經可恨,可如果連最開始的相遇都是假的,他這幾年、這幾年……他到底在做什麼?!




他為誰而流離失所,為誰而自我厭棄?他為誰輾轉反側,又為誰幾多痛恨幾多開脫?!




他時而恨她死不悔改囂張狂傲,時而被她的甜言蜜語迷住,被她的野心和傲慢弄得心動。他每次見她時如何煎熬,她只渾然不在意。




如果連最初都是假的、連最初都沒有立足地……




江鷺睫毛生汗,步伐迷惘。




他本性寬和,鮮少動怒。他最想不通姜循為何如此待自己的時候,都要反省自己哪裡錯了。但如今,他站在人流湧動中,生生對她生出了幾分恨意。




他本性執著,不肯迷途知返。他發現姜循裝死逃離時,都想弄明白她逃離的原因。而今他猜測她也許是因為和姐妹鬥氣而將他當玩物,他卻生生有了怯意,一時不敢去查。




查清楚瞭如何?




她真的就那麼可恨如何?




他被涼城事所絆,不能將身心放在情愛上。他站在漩渦深處越陷越深,早已說過絕不見她……




江鷺的憤怒與恨意,在他看到街角的一輛馬車時凝滯住——




他不想見她,可他此時被滿腔怒意快要逼瘋。他恨不得殺了她,可他想質問她是否沒有一絲心。




江鷺大步走向那輛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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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府馬車中,姜循氣息孱弱,靠著車壁。




玲瓏將氅衣披到她身上,仍掩不住她骨血裡亂竄的寒氣。三月天於姜循來說,宛如臘月森冷。與此同時,她體內像被螞蟻啃噬,到處都又酸又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