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9 章
待煙花燃盡,滿城恢復寧靜,溫禾安單獨見了素瑤光。
後者鄭重其事地朝她道謝,事到如今,什麼情勢無需多說,溫禾安先問:“明日正午,風雲會開始,王庭會安排所邀賓客入住靈山高閣,你去嗎?”
“去。”
素瑤光咬緊貝齒,艱難說:“我們這種與王庭走得近,幾於明面上站隊的世家,都得給這個面子。”
溫禾安對這裡頭的規矩門清,她點點頭,直接提要求:“把江無雙身邊的心腹引出來,做得到嗎。”
素瑤光目光一怔,繼而回神。
在今夜之前,她和江無雙或是王庭之間,還存在著許多條路可以走,但今夜之後,這些可能通通粉碎。
她不想跟王庭為敵,可王庭將她選作三十一人中的一個,必定不是倏然心血來潮,她身上有什麼其他人沒有的東西……王庭看中了這個,除非整個計劃完全崩盤,否則她處境很是危險。
然而上了的船,要下來談何容易。
素家的情況很現實,一目瞭然,沒有聖者撐腰,能有多少自保能力呢。靠她自己,短時間內想到撼動王庭的地步,不如叫她直接抹脖子來得痛快,那隻能找外援,找誰?天都溫流光?而今形勢讓她接觸到溫禾安和巫山,也只有這條路最為穩妥。
這也是她那樣著急想和陸嶼然扯上點聯繫的關鍵。
作為強有力的競爭對手,巫山既然查到了禁術,自然不會想讓王庭得償所願,他們會破壞所謂的三十一人陣法,在這點上,素瑤光和他們的目的是一樣的。
她需要盡全力配合他們,幫他們就是在幫自己——巫山破壞不了這個計劃,沒人會死,但她就不好說了。
她應該慶幸自己還有同盟。
“可以。”
素瑤光定定神,冷靜地應下了這個無比艱鉅的任務:“江無雙身邊有兩位心腹,長年幫他做事,一位叫蕭粟,一位叫蕭凜,蕭粟修為在八境,蕭凜九境。後者過手的事情多,幾乎不離開江無雙,我可以想辦法把蕭粟引出來。”
溫禾安將自己的四方鏡給她,素瑤光注入了自己的靈力。
“我不會去靈山高閣,那邊的情況隨時聯繫我。”她道:“動手之前和我說。”
素瑤光應下,兩人本就不熟,寥寥幾句說完就沒有能搭的話。
她輕手輕腳準備出門,徐遠思還在門口等著,行至半途,她猶疑後轉身,與身後清雅女子相望,尋了個很聰明的問法:“今夜我問的話,是不是
冒犯帝嗣和一少主了。”
就算沒有親密直白的動作,有的人之間就是會有種難言的氛圍,再說,那幾人的視線,她不是沒見到。
溫禾安垂於衣側的手指慢慢無意識收緊,神情不變。她應該否認,若是認下,方才在外面就該乾脆大膽地應,但最終,她側首去看花瓶裡的花,沒有說話。
她人生中屈指可數的逃避姿態。
素瑤光懂了,心中訝異的同時也覺得理所應
當:“一少主放心,我有數了,以後會注意。”
她出去後,徐遠思立馬就進來了,見素瑤光的背影,問她:“怎麼樣。你跟她說什麼了,答應了嗎。”
“她沒有不答應的理由。”
溫禾安將四方鏡拿在掌心中翻弄,一時沒有說第一句話,過了一會,她垂下眼瞼,不知道是問徐遠思,還是在問自己:“你之前說,三十一根陣線成陣時,需要至少十五位八境傀陣師操控,王庭會讓他們分開嗎。”
為了保險起見,肯定是會的。
說不定王庭已經安排好了傀陣師的站位,只待那時將他們一個個安排到位。
“如果突然發生不曾預料的緊急情況,傀陣師不立刻蜂擁而上,這三十一支隊伍就可能再也湊不齊,這次禁術前功盡棄。你說,他們還會在意傀陣師的位置嗎。”
顯而易見,不會。
但徐遠思沒吭聲,他實在想象不出那是個什麼場面,讓王庭覺得“十萬緊急”“手足無措”,這不是別的地方,這是雲封之濱!是王庭的主城,三位聖者都在這裡。
他察覺到不對,警惕地開口:“你想做什麼。你悠著點,別讓聖者出手。”
“現在心靜下來了?”
溫禾安覷他一眼:“之前不是火急火燎的?”
“急啊,但再急也得以保命為重。我不想人沒救到,自己栽了。”
溫禾安勾勾唇,保命為主,不著急,這也是她一直以來對自己說的。
她獨身一人,不能跟百世底蘊的世家抗衡,她要絞盡腦汁把控中間的度,小心翼翼算著眼下的路,不敢太過火,待她晉升聖者才能真正鬆一口氣,因為身後沒有任何倚仗。
而她還有著自己希冀的生活,想讓琅州城築起堅實的地基,以它為中心,擁躉一方,漸漸發展成安樂之鄉,沒有殺戮,戰亂,數不盡的鮮血和屍骸。妄圖以一人之力,改變九州一部分。
這些事情都要慢慢來。
她不是急躁的性格,相
反很有耐心,她的人生才起步,如旭日驕陽,正冉冉升起,擁有著極高的起點,什麼事都等得起。
她以為她等得起——巫山已經插手追查妖血,世家對世家,她在一邊觀望就好,風雲會還有這麼多天,她會先讓素瑤光探查出徐家人的位置,用點計策,讓大家彼此之間通個氣,趁亂將人撈出來,叫這道禁術夭折。剩下的,只需要讓月流盯著溫流光,自己盯著江無雙就可以,當務之急是根治身上的妖血,以及找出百年前那場禁術究竟出自何人之手。
然而現在告訴她,人生極有可能在短短兩個月內被定性,生命隨時走到終點。
有些事,她沒法再徐徐圖之,沒法慢慢等。
她需要加快步伐,必要時候,為求速度,只能以身涉險。
徐遠思走後,溫禾安去隔壁院子裡找了凌枝。
今夜繁星閃爍,彎月如鉤,凌枝躺在院中,竹編躺椅搖出一道嘎吱嘎吱的規律聲響,但她為自己打扇的動作已經不規律,越
來越慢,最後手腕一垂⑥_[]⑥『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蒲扇扇尖險些落地。
溫禾安見狀彎腰半蹲下來,掌著她的手腕,帶著扇面划動幾下,這動靜輕而有力,凌枝睜開眼睛,知道是她,抿抿唇:“你都來做這種事了,我不敢想你接下來要拜託我的事有多棘手。”
溫禾安笑,只是笑意很淺,彎起的眉眼比月色更顯靜默:“你瞭解我。”
凌枝將扇子抽回來,撂到一邊,慢慢嘆息一聲:“實在難得見你這模樣,你這是有什麼顛覆九州的計劃,說吧。”
她們相識於彼此最大權在握之時,相處有種心照不宣的默契,幾乎不會有公事上的交涉,溫禾安知道她堅持的原則是什麼,幾度風口浪尖,生死關頭都不曾開口向她求救。
真等到她開口的這天,凌枝這樣的性格都覺得忐忑。
“溫家聖者會對我出手,我原本想用小塔對付,撐過一刻鐘,等她自行退走。”
溫禾安望著不遠處茵茵綠草,不隱瞞自己的想法,聖者壓著由渡口組成的中心陣線,只能在自己的轄區內活動,這是她的保護傘,在自身實力不夠的情況下,她沒想跟聖者硬碰硬。
“但我現在不做這樣的打算了。”
凌枝嘴角抽了抽,很心情氣和地回:“我看出來了。”
“阿枝,我需要你出手,用空間術。”
溫禾安將頭挪回,看著凌枝,她前所未有的專注,眼睛裡有一種很深的,凌枝
看不太透的情緒,那東西壓得人心中沉甸甸。
她問:“幾次。”
“兩次。”溫禾安回答她:“一次將攻擊術法挪到王庭主城。一次將傀陣師運送出主城。”
凌枝從躺椅上坐直了身體,睡意彌消,像是提示危險一樣跟她確認:“你想讓天都聖者從攻擊你,改為攻擊王庭主殿?你——”
她驚疑不定,覺得實在太大膽。
“是的。”溫禾安低聲和她說話,眼眸黑亮,燃著一星火:“阿枝,事情太多,我沒法再等了。”
溫家聖者出現在王庭,自知出手時間有限,又知道她身上有聖器,不論是為立威嚴,還是為速戰速決,力求一擊斃命,出手絕對是動真格的,這樣的攻擊力道若是倏然將至毫無防備的王庭主殿,那些人連出動聖器的時機都不會有。
此時九州群豪齊至,天下世家來了一半以上,無數雙眼睛盯著呢,王庭能放任主殿坍塌?塌了之後,裡面那麼多東西,見得人的見不得人都要出來,他們不敢。
因此聖者會出手。
王庭有三位聖者,但眾所周知,其中兩位年齡很大了,因此守著九州西北境偌大地域的中心陣線的,是那位年紀稍輕的,溫禾安猜,現在王庭當家做主,時時關注著禁術進展的,是那兩位老聖者。
這是左右他們生死的關鍵,是重中之重,不容許出任何意外。
所以會和溫家聖者對上的,也是這兩位聖者。
可若是他們已經年邁到油井燈枯,任何一次出手對撞,都會加速生命的流逝。
在他們出手的那一刻,他們一定要促成這道禁術?[]?『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世上愛看熱鬧之人多,怕死之人更多,兩邊聖者無緣無故打起來,有些膽子大的還能強行鎮定,膽子小的,立馬就收拾著回去了,三十一道傀線至少缺失十根,難以湊成。
王庭只能立馬,當場行動,顧不得多穩妥隱蔽,會直接將傀陣師推出來。反正場面已經夠亂了,再亂一些也無人注意。
凌枝再出手將出面的傀陣師帶走,帶到溺海中,擺渡舟上。
舉世之內,想要做成這件事,唯有凌枝出手。
凌枝一骨碌盤起腿,溫禾安身上有淺淡的果甜香,給人的感覺從來溫雅靈秀,她一動不動地看著,只是她的眼睛能看透世間絕大多數端倪,卻看不透人心中所想,半晌,湊到她眼下說:“發生什麼事了。你不是著急的人。”
溫禾安不知該說些什麼。
凌枝就不問了,她眼睛黑白分明,怕她頭腦發熱,十分認真地告知:“你說兩次,應該是已經算過了,以我現在的境界,空間術也就能用兩次。但你怎麼辦,你這樣一攪合,天都和王庭三位聖者怒火之下,可能會同時對你動手,我空間術一旦用完,沒法給你傳到溺海。”
是。這就是兇險之處。
也就是溫禾安,還能借助聖器和聖者硬碰硬幾招,換做別人,連還手的機會都不會有,但她再如何,年齡擺著,對付不了三位老怪物。
“世間事,實力低些的人承擔的風險總要多些,這沒辦法。”按理說,溫禾安現在應該撂下這些事,但她不能真當自己只有兩月可活了,禁術成了就是成了,破壞它的機會瞬息即逝,而且——她對這種東西沒有任何容忍度。
凌枝想著覺得有些煩,下意識挑別人的刺:“怎麼這些事要你攬,巫山幹嘛去……”
她想了想,住嘴了,跟溫禾安透露自己作為陰官家家主得來的第一手新鮮消息:“其實陸嶼然速度還不錯,巫山已經在與各大隱世家族接洽,做大戰準備了。各地軍備,糧食囤積,都在加緊落實。他還是有魄力。”
巫山在隱世家族中有很高的聲望,遠勝其他兩家。
這一戰會重新奠定九州的局勢。
溫禾安沉默了會,這等程度的大戰,死亡不會在少數,但行禁術,用妖血,王庭如此肆無忌憚,誰也不知道後面會發生怎樣的事。和平從不是用嘴皮子說出來的,而是打出來的。
“他們連妖血都敢隨意動用,就算不打,九州也早晚亂在他們手中。”溫禾安淡淡說了這一句,又道:“還有一件事,大概要借用一回陰官家的名義。”
凌枝誒了聲,抓著扇子搖了搖,嘟囔著說:“雖說是王庭先挑的事情,但你的要求可都不是簡單的事,按老規矩來,我給你打個折——”
“不用打折。”溫禾安笑著喚她,聲音輕而篤定:“我為你做兩件事,不論時間,不論立場,我站你身邊。”
凌枝掂了掂她塞進掌中的靈戒,對後半段來了興趣,歪歪頭試探:“跟陸嶼然分開也行?”
溫禾安被她說得笑起來,捉住扇柄:這不行。
凌枝露出副我看透你了的神情□□[]『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說:“那你方才怎麼不認……你要借陰官家的名義做怎樣的事。”
“陰官家可以遣人和王庭說,如今溺海兩道主支妖氣沸騰,疑似被外物催動。陰官家傳信各個渡口,要聖
者們嚴加勘察,為九州安危,暫且不要離開自家轄域。”
“你不說,我也準備這樣做。”
“這樣,你見溫家聖者出現在王庭之中,才有‘情急之下’,干預插手的藉口。”
凌枝沒想這麼多,她做事要什麼藉口,沒當場撕下王庭那張老臉皮都是因為手裡沒有證據:“也警告他們,已經有人開始往妖血上查了,不管他們手裡還有沒有這種東西,最好都給我小心點。”
別動什麼讓妖血流出去的心思。
溫禾安還有層別的用意,她確實沒辦法再拖了,人要救,禁術要打斷,王庭究竟知不知道妖血在誰身上,他們本來想往誰身上下,她要在短時間內得到回答。
兩道主支岔分九州,王庭,天都,巫山都在這兩道主支的縱橫線上,王庭會在歸墟動手腳是篤定陸嶼然會出手平息,他們絕不會往自家門前放這種東西,他們沒有控制這東西的手段。
自家沒做過的事,卻仍發生了紕漏。
這紕漏只可能出現在一個人身上。
——被下妖血的那個人。
他們猛的反應過來,會第一時間探取被下妖血之人的情況,怕她真出了岔子。
他們會往溫流光身邊派人。
還是會往她身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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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身去追陸嶼然的,不是溫禾安,而是商淮和羅青山這對難兄難弟。
羅青山在這種場合是半點話也說不了,商淮倒是很好奇,不知道這段時間將春風得意四個字寫在臉上的人怎麼感情還倒退上了,只是安慰的話還沒出口,就收到傳信,說城中內部出了點事。
出了個叛徒。
這叛徒是熟人,平時和幕一幾個稱兄道弟的,只是不直接在陸嶼然手下做事,修為九境,在巫山年輕一輩的重點培養名單裡。巫山和王庭之間如今關係微妙,巫山突然深查王庭,必有緣由,但王庭不知道理由,他們想方設法要知道這個理由,好尋應對之策。
陸嶼然以此為餌,肅清整頓巫山。
這不是第一次了,只是這次地點不同。
商淮走到陸嶼然身邊:“他用迷幻枝迷倒了宿澄,宿澄不對他設防,身上還有巫山和一部分世家的聯絡書信,他現在帶著東西跑了。幕一已經去追了,但……王庭那邊有人接應。”
陸嶼然問:“往哪個方向逃的。”
“西南。”
“走多久了。”
“半個時辰。用的空間裂隙。”雲封
之濱再大,從城郊到主殿,走空間裂隙,也就一個時辰。
陸嶼然撩眼,視線被巷尾樹上掛著的燈籠佔據,漆紅色門上銅環巋然不動,
靜寂一片。他冷然壓了下唇,徒手劃開空間裂隙,一步踏入。
兩人緊接著跟上。
半刻鐘後。
城中幾處經年不見人的荒宅之中,雷霆從夜色中降落,橫擊於虛空中,一道空間裂隙被狂暴地扯碎,有人從中跌落出來,半跪於地,狼狽咳血。他面朝陸嶼然,臉上灰敗一片,眼瞳中唯一一點生機,希冀於王庭來救他。
“……公子。”他看著眼前雪白的衣袍,心中是怕的,明明同是九境,卻連一絲反抗的心都生不起來。
王庭的人確實來了,來了一支隊伍,怕也是中途察覺到了不對,冒頭的都是些七八境。自打他們的腳踏進這片區域,夜空中雷霆驟至,範圍陡然間擴得極大,為首的那個臉上才擠出個生硬的笑容,沒料到陸嶼然竟桀驁到在他們的主城之中,連一句說話的機會都沒給,直接殺人。
巫山的叛徒也沒能有說第一句話的機會,商淮原本想押此人回去受審,可雷霆聚成了銀亮洶湧的海,在夜空中如千萬束綻開的煙火,而此時,叛徒身上凝出一層淡淡的冰,驚惶亂動的睫毛頓住,突兀地掛上一片雪花。
商淮知道,此時若是伸手一推,他的身軀會倒在地上,如琉璃跌碎般破裂出百千道碎片。
已經沒救了。
滿地寂然無聲,陸嶼然雪衣烏髮,從始至終沒有回望身後地獄般的場景一回,他只看向王庭主殿的方向,那邊靜得如潭死水,恍若全然沒察覺到這邊的情形,雷電徹底平息之後,他雙手虛疊,聲線冷漠至極:“下次有什麼想知道的,來問我。”
巫山處理叛徒也是這種手段,但沒這樣果決。
這是明顯撞槍口上了。
商淮看著他的背影,嗅著殘酷的冰雪之氣,說實話,還是覺得有些不真實。很難想象這樣一個人,戰場上強勢得和什麼一樣,怎麼談情說愛起來會那麼幼稚,居然會因為不被當場承認這樣的事,在心裡生天大的悶氣。
百里之外,王庭主殿之中。
江無雙和王庭之主站在高閣之上,明淨窗前,江召平靜站在半步之後。父子三人隔空遠眺,皆望著這一幕,氣氛壓抑凝滯,好半晌,王庭之主才沉著眼開口:“無雙。兩位老祖撐不過明年了。”
江無雙瞳孔收縮,饒是早有心理準備,知道會有這一日,此時聽著,心臟依
舊急促又緊張地跳動起來,他深深吸一口氣,慎重開口:“可是父親,我們做的準備是後年年底。”
“風雲會上加快動作。”
王庭之主轉向江召。這段時間,他更瘦了,平時罩在寬大的衣袍裡,像不能見光的怪物,極偶爾出門時被風一吹,日光一曬,像白得透明的一把骷髏骨架。
眼中了無生趣。
江召早就知道,溫禾安善良心軟,但身處那個位置,不是對誰都善良。王庭質子這個身份,絕不在她的心軟範圍之內,所以他以為,至少初見是美好的,至少她是真心喜歡過他,才會冒著風險救他,和他在一起,哪怕好感只是因為這張臉。
就像他對陸嶼然說的,那也是他的真心話。
他犯了錯,所以失去了她,他沒理由沒資格發瘋,陸嶼然等了幾年才等來重修舊好的機會,他也可以等。陸嶼然和她根本不是一道人,巫山施壓下來,阻力得有多大?他們遲早分開。
然而他聽到了什麼荒唐滑稽的解釋?
故人。
哈,因為像故人。
從始至終,江召在她眼中,什麼也不是,一個原本聽話,最後卻背叛了她的該殺之人而已。
那就——如她所說,生死對立吧。
“溫家聖者六日後到王庭。”王庭之主吩咐:“將溫禾安解決掉,這場爭鬥到現在,是該將無關之人清理出局了。”
江召點頭。
江無雙瞥了他一眼,收回視線,擔心一件事:“穆勒如今在溫禾安手中,生死未卜,若是巫山用天懸家的本事對他,百年前我們在琅州設局收取‘牽掛’的事,會不會敗露。”
“敗露了也好。”王庭之主對此並不在意:“正好讓自視清高的巫山看看,他們家的三長老,手中可不乾淨。當年對禁術心動,並且出了手的,不止我們王庭。”
用來混淆視聽的倀鬼,他們早就安排好了。
“他們驟然發難,若是就因為這個,倒淺顯得讓我覺得好笑。”說是如此說,王庭之主卻笑不出來,他見過多少事情,對另外兩家自詡十分了解,誰家沒點陰私骯髒事,巫山不大可能因為一道禁術發瘋。
所以是因為什麼。
溫流光和天都明明都很穩定。
王庭之主對江無雙說:“溫家聖者出手時,也是我們最佳出手時機,傀陣師那邊安排好。”
他們下了三十一道傀線,只要能收回一十八道本命靈器,輔以金銀粟陣心,是最後連接兩位聖者與
大陣的絕佳媒介,本身亦是八道禁術中的一道,不容有失。
江召問:“父親,徐遠思還需要再追嗎。他知道我們在無歸中給人下了傀線。”
“不用了。”王庭之主沒再看窗外,他淡淡地道:“一個九境傀陣師,空有天賦,乳臭未乾,沒了家族支撐,蹦得沒有螞蚱高。”
=
陸嶼然回了巫山私宅,商淮在旁邊核對巫山近期一系列變故,兩人的四方鏡都時不時亮一下,陸嶼然起先不看,他從前處理事務時也不愛看四方鏡,後來消息亮得快了些,他盯著鏡面下的玉玦看了一會,到底伸手勾到了掌心中,點開滑了幾下,靜默片刻,鎖著眉將鏡子丟回桌面。
一聲脆響。
商淮摁了摁鼻脊。
得,很顯然,消息不是自己想看到的,再說得具體一點,不是某個人發的。
倒是商淮,他沉默地看著自己的四方鏡,發現溫禾安給他發消息了,問他事情結束了沒有。他不自在地換了個位置,一時間感覺跟捧了個燙手山芋似的,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回消息回得很慢,做賊一樣怕被發現。
商淮給她一個字一個字發:【結束了都。】
溫禾安問:【他不開心了?】
商淮頓時扯扯唇,一言難盡:【正發天大的脾氣。】
意思是,你說呢。
溫禾安沉默了一會,旋即問他巫山的長老和不和他們一個院子,商淮意識到什麼,說:【你要過來?他們在旁邊,隔了幾座宅子,陸嶼然和活人很難相安無事的共處一室。】
【好。我知道了。】她發來最後一條消息:【多謝。】
不謝。
商淮在心中嘆息,你們兩最好是平平靜靜,安安分分的在一起,偶爾鬧一下就鬧一下,無傷大雅。但就是,溫禾安可千萬別半路始亂終棄。
他都想象不了那種慘烈的局面。
發完消息,商淮從書房中出來,下樓,拐個彎,路過羅青山的房間,喊上了他一起在窗前等著看熱鬧。
陸嶼然面無表情靠在深棗色壁櫃上,居高臨下瞥著桌面上的鏡面,眼神冷,氣息也冷。他不懂,那陣突然的沉默總有起因,他不知道起因是什麼,在吃飯前半個時辰,都是好好的。
素瑤光都說那樣的話了,她愣是坐得住。
鏡面又閃了幾下。
過了好一會,陸嶼然走過去,劃開,掃了兩眼。
這次是她。
【還忙嗎?有時間
出來一趟嗎?】
陸嶼然下頜微斂,將四方鏡抓起來,言簡意賅:【忙。】
那邊沒有迴音了。
他眉眼懨懨,沒有動作,房間裡安靜又壓抑,直到後一條消息傳過來,毫無遮擋地印入眼簾:【那你到窗前看看。】
陸嶼然倏的抬眼,走到窗邊,這私宅和蘿州城的格局有些相似,他單獨住在兩層樓閣中,推窗一看,是松風滔綠,明月如鉤,夜色比水濃。他修為高,看得極遠,但沒有感知到有什麼異常。
也沒看到溫禾安。
片刻,他皺眉回:【沒有。】
【你下樓。】
陸嶼然在原地站了一會,最後仍冷著臉下樓去了。
腳踩上第一階樓梯時,就察覺到了不對,他垂下眼瞼,沒管,接著往下走。
漣漪結界悄無聲息地包裹住整座私宅,在結界完全鋪開的同一時間,一道危險至極的隱秘波動飛速散開,看熱鬧的商淮和羅青山剎那間汗毛倒豎,幾乎以為這兩這是要在今夜倒戈相向。
商淮拉開羅青山的房門,隔著數十米,恰好能看見陸嶼然站在樓階之上。
緊接著見到了此生難以忘記的一幕。
結界中圈圈泛著水紋,像鋪著張奢華至極的湖藍色絨毯,絨毯上瀅光點點,天上的星華恍若悉數匯聚於此,搖曳生香。
香,確實是香,因為水紋中有無數花蘊生出來,仲夏夜空下,迎春,杏,牡丹,石榴,蓮,水仙等十一種花卉迅速從水中綻出,含苞待放,每一枝花的花苞尖角上都綴著露珠,那其實更像珍珠,晶瑩剔透,欲掉不掉,長開的花瓣每一片幾近透明,薄若蟬翼,被風一吹,似要振翅而飛。
這場景美得如夢似幻,驚心動魄,其中蘊藏的力量如瀚海,同樣驚人心魄。
十一種花從院外淌進來,一路順勢而上,攀爬上窗子,又攀上樓階,朝樓階上的男子簇擁而去。滿園花苞顏色都淡,淡紫淡藍淡黃,唯有出現在樓階上的花,汲取了雪山之巔最純粹的那抹白。
青澀的枝,枝上有細嫩的刺,花瓣由雪堆塑而成,聖潔純粹,細嗅下有甜香。
陸嶼然眼皮微微耷拉著,側首看著這一幕,半晌,接著往下走。
走出院門之後。
商淮就徹底看不見後面的情形了,羅青山也跑出來了,望著天上與地上的情形,連聲讚歎。
“別碰。”
商淮一把拍開他想要與半空水晶彩蝶對觸的手,壓低聲音,不知道是世
界瘋了還是自己瘋了,感覺半個時辰前嘲笑陸嶼然的自己才是個純粹的大傻子。
什麼都別碰,小心為上,這裡面隨便一朵花都能把你燒成灰。⒗[]⒗『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他深深吸氣,扯出個微笑來:“這是十一花神像。”
羅青山瞠目結舌。
十一神錄的最強攻擊招式,昔日帝主成名之式,算起來已經千年沒有出現過了。現在裡面絕頂的奧妙被抽離調取,沒有危險,只剩下絕頂的美麗,令人心笙曳動。
凌枝這會察覺到什麼,來詢問商淮:【你那邊是不是有熱鬧看?】
【沒有。】
商淮活到現在,什麼離奇事情都看過經歷過了,現在仍覺得自己孤陋寡聞,少見多怪了:【一少主居然用十一花神像來哄陸嶼然!】
【這就是他們幾個領頭者才懂的浪漫?是不是太過……財大氣粗了。】
凌枝什麼話也不想說,畫了個亂七八糟的符號過來。
陸嶼然走出院門,宅子佇立在巷尾,面前是一道幽深巷子。溫禾安安靜站在那面爬滿綠藤的牆面前,雙眸清澈明亮,臉頰上有著淺淺笑意,長髮沒有束起,自然披散下來,濃密的烏色襯得她面白,唇紅。
她上前一步,去牽他的手。
現在知道牽了。
陸嶼然站在原地,沒掙脫,也沒回應。
溫禾安問他:“還不開心?”
“為什麼。”陸嶼然不答反問:“你迴避什麼。”
都知道的事。
巫山內部人知道,她身邊人也知道,徐遠思和李逾,她後面再沒有避諱過,為什麼突然變了。
溫禾安知道他是因為這個,回:“素瑤光站隊王庭,不確定性太大,她不是自己人。”
“傀線種在了她身上,她也不可能再是王庭的人。”他語氣有種平淡的桀驁:“王庭知道了又怎樣。”
“是我的問題。”沉默一會,溫禾安應下,輕聲承認:“妖血在我身上,我不能拿你去冒險。”
她並非遮遮掩掩不敢認的人,立場,種族,仇怨,這都不是問題,人生本如此,排除萬難又有什麼可懼。但羅青山說得沒錯,那是肺腑之言。
“唯有這件事。”
她睫毛上不知從哪朵花上沾了水霧,像纖秀的蝶翅:我會處理好,給我點時間,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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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她的意願,他不能如何。
陸嶼然手上漸漸用了些力,回握住她時扣緊,半晌才應一聲。從小被當做下一任帝主培養出來的“儲君”在任何事上都有著極高的敏銳性,他看著她的眼睛,說:“我今夜改變主意了。”
“我給出所有和你達成交易的條件是。”
“——愛我,像現在這樣。”
不猶豫,不迴避,不退縮,心無旁騖,從一而終。
這是他的條件。
溫禾安眨了下眼,雙頰在朦朧光暈中有些紅,下意識抿唇,兩人交疊的手也晃了晃,她道好,又示意他看身後美輪美奐的一面,問他:“從前只用十一花神像制衡人,還沒哄過人。”
“……喜歡嗎?”
陸嶼然身上冷凜的氣質散去,眼線散漫愉悅地低垂下來,瞳仁中神采很是分明。
吵架之後,她在他身上用心,他怎麼不喜歡。
溫禾安扯了扯他的袖子,慢吞吞告訴他:“今天的回答,我悄悄補給你。”
她面容仙靈,與人對視時……尤其是現在,半暗不暗的光線中,無辜感很重:“誰也沒機會。”
“因為陸嶼然是我的。”
“我希望他一直都是我的。”
陸嶼然沒心思看花了,他覺得她真是,樣樣都很有天賦,連這方面也不例外。幾句話下來,真叫人一點脾氣都沒有。
他倏的將她拉回來,深深看她,耳尖微紅,跟舉手投降似的抬抬下頜,吻了下去。
——本來就是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