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你不疼嗎?
她細緻入微,恬淡的語調和嗓音,像蜜一樣灌滿了他的心。
他的無措被她看出什麼,居然真的照著她的意思,把茶盞放了下來。
她伸出手,白潔細長的手指緊緊地並著,在杯盞邊上輕扇。不知什麼緣故,眉頭輕輕皺了皺,左手很快追過來,抓住了右手的袖口。
“萬歲爺,您再嚐嚐,這回指定不燙了。”她說著,唇角隱隱含著笑意,總是一副好脾氣的模樣。
皇帝咬了咬牙,端起茶盞一飲而盡,這才下定決心問她:“金氏拿你換她父親的命,草草把你許給了餘大人,你恨不恨她?恨不恨朕?”
如約微沉默了下,笑容顯見地消失了,但須臾又回到臉上,照著標準的回答,字斟句酌道:“這是萬歲爺和貴嬪娘娘的恩典,臣婦感激都來不及,怎麼敢心生怨恨呢。貴嬪娘娘有時候辦事匆忙,但未必不是為臣婦著想,臣婦出身低微,就算當差當到二十五歲出宮,姻緣未必能比現在更好。臣婦嫁了餘指揮……已是好大的造化,沒有別的所求了。”
可她那短暫的一頓,卻讓他心頭一趔趄。
皇帝道:“朕在潛邸時,就和餘指揮有往來,他這人有大志,對朕忠心耿耿,但有一點不好,過於獨斷專橫,也不解什麼風情。朕只是怕,你礙於這門婚事是恪嬪促成的,一味地忍讓委屈。餘崖岸是朕心腹不錯,但你也是從宮裡出去的,朕不能不過問你的悲喜,你……懂得朕的意思嗎?”
如約說是,“萬歲爺慈悲心腸,臣婦感念萬歲爺體恤。臣婦婚後,實在過得很好,也請萬歲爺和貴嬪娘娘放心。我們大人脾氣急躁是有的,但對待家裡人還算寬和,臣婦仔細侍奉著,人心總是肉長的麼,我們大人自會明白我的好處。”
然而這番話裡,果真沒有隱晦的委屈嗎?
皇帝終於下決心端詳她的神色,見她半垂著眼,分辨不出喜怒。但沒有言之鑿鑿,更沒有提起新婚丈夫的喜悅,那麼這場婚姻必定是有不足的。
他忽然感到一陣釋懷,那是卑劣的、陰暗的歡喜,就因為餘崖岸不值得她深愛,他隱約窺見了一線天光,彷彿她不愛餘崖岸,就會來愛他似的。
沉重了許久的心,終於得到了片刻安寧,他順勢詢問:“他是不是還惦記著以前的夫人?”
所以一旦一個男人對你有了幾分意思,不用你過多解釋,他自己便會替你找到合適的藉口。
如約偏頭想了想,“他和我說起過,說以前的夫人和孩子是枉死的,他心裡邁不過這道坎兒,我也不能怨他。他們是少年夫妻,感情自是非比尋常,我一個後來者,無非替他惋惜罷了。要是先頭夫人和孩子還在,或者他的心境會開闊許多吧。”
就是那種哀而不怨,恰到好處地讓人產生懷疑,她所謂的婚後幸福,究竟有幾分真。
只是她還不願意對他說實話,這也無可厚非。他的私心是見不得光的,臣子的婚姻,沒有他插手的餘地,只要她不來向他哭訴求助,他就只能繼續幹看著。
“嗐,不說我們了。”她復又溫和地笑了笑,半站起身,替他添了一盞茶,“這一路怪不容易的,走在六月心兒裡。臣婦常見萬歲爺忙碌,那麼多的事壓在您一身,您千萬要保重龍體。”
她軟語溫存,皇帝那自矜自重的臉上,忍不住露出了點笑意。
他才發現和她獨處,連時光都是溫軟從容的。她不疾不徐的語調,毫無鋒稜的笑容,都讓他內心空前平靜。以前走過驚濤駭浪,滿載而歸後,忽然又嚮往起平實的生活來。他生於帝王家,從小識不得親情,先帝大多時候不聞不問,偶爾傳到面前來,也是創造條件讓兄弟們明爭暗鬥。至於太后,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長子身上,連兄弟兩個一齊得病,他都是可以託付給別人照顧的那一個……
他長到這麼大,鮮少體會過的一點溫情,還是從宜安太妃那裡獲得的。他的後宮嬪妃眾多,但又有幾個真心待他?不過各有算盤,各取所需,也許他本就不值得吧,所以也從未強求過她們什麼。
她一遞一聲說著話,連一呼一吸他都聽得很清楚。不時抬眼看看她,忽然覺得自己像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滿心都是懵懂熾熱的深情。
喜歡上一個人,自然要替她考慮,雖然和她獨處很讓他高興,但也不願意讓她裹著一身溼,乾坐在這裡。
他開始頻頻朝外看,嘀咕章回為什麼還沒回來。等了良久,還是放下茶盞揚聲喚“來人”,進來回話的正是章回,託著鞋襪和孝服到跟前,一副急匆匆回著朝如約遞了遞,“夫人快換上吧,沒的著了涼。”
如約把一疊東西接過來,站起身道了謝,“外頭還在下雨呢,路上照舊會弄髒,倒不如帶回去,留著明天用吧。”
皇帝明白過來,她是覺得在這裡更換多有不便,轉身對章回道:“朕上外頭轉轉去,你替餘夫人守門。”
如約忙說不,“臣婦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讓萬歲爺迴避。”
“那你為什麼不換?”皇帝道,“成服都是一樣的,換上十身也沒人看得出來,不必擔心。”
她怔怔地託著手上的鞋服,看樣子萬歲爺這忽來的體恤讓她難以適應了。章回掖著手開解:“夫人用不著覺得為難,您是替萬歲爺織補便服,才冒著雨上行在裡一個字。您這裡換著,我再傳個二人抬來,一會兒送您回去,就不怕再把衣裙弄髒了。”
如約猶豫了片刻,最後只得應承,“那臣婦就謝萬歲爺恩典了。總管不必傳人伺候我,我自己能換。”
能多留她一陣子都是值得歡喜的,但女眷要借地方換衣裳,皇帝不便再在帳子裡待著,便自己負著手,漫步踱到抱廈裡去了。
如約覺得有些可笑,那位不可一世的萬歲爺,執拗地表達起善意來,簡直是不合常理。哪有強留有夫之婦換衣裳的,這消息要是傳進餘崖岸耳朵裡,大概猶如晴天霹靂吧!自己原先是計劃著,有意無意在他面前顯露小臂上的傷,試探一下他的反應,結果他們非要讓她更換成服,那就只好勉為其難接受了。
她站在千里江山的屏風後,把麻裙脫下來,換上了乾爽的孝服鞋襪。然後捲起袖子握緊拳,在堪堪癒合的傷口上,用力撕扯了一下。
只一下,血就汩汩奔湧而出。她忍著劇痛輕喘了口氣,然後裝得沒事人一樣,從屏風後走了出來。
皇帝負著手,背身在抱廈裡站著,那背影看上去孤高一如既往,只是這份驕傲,不知道還能維持多久。
她腳下走得緩慢,眼神逐漸變得銳利,要把這身影深深刻進腦子裡去。忽然聽見章回招呼了一身,她立刻整頓起精神,客氣地向皇帝謝恩,“臣婦給萬歲爺平添了許多麻煩,多謝萬歲爺。外頭夜深了,臣婦交了差事,該回去了。請萬歲爺早些安置,臣婦告退了。”
她福身行禮,兩手端正地交疊在膝頭,欠身向下俯了俯。
皇帝的視線落在她手背蜿蜒的血跡上,臉色頓時變了變。
一旁的章回留意著皇帝的一舉一動,見狀順著皇帝的目光看過去,訝然道:“夫人這是怎麼了?傷著了嗎?”
如約經他一喊,才匆忙作勢遮掩,含糊道:“沒什麼,不留神碰了一下而已。”
僅僅碰一下,就流了這麼多血嗎?皇帝想起她掩袖皺眉的樣子,心下什麼都明白了,寒聲扔了句“進來”,自己已經轉身進帳了。
如約無奈地望了望章回。
章回齜牙咧嘴,“血都快流乾了,了不得。快快,夫人快進去,該傳御醫就傳御醫吧。”
不由分說把她攙進帳內,順順溜溜又把她推到皇帝面前。
燈樹上成排的蠟燭,照亮了皇帝的臉,他臉色不豫,“究竟怎麼回事?”
如約囁嚅著,說不出話。
還想再躲避,手卻被拽了過去。皇帝輕輕揭開她的衣袖,赫然見一道三寸來長的傷口縱向臥在小臂上,還在不住往外滲血。他抬眼看她,眼眸幽深,顯然對她的話半點也不相信,“不留神碰了一下,碰成這樣?”
章回手忙腳亂找了巾帕吧,奴婢這就去找御醫。”
可還沒等他邁步,如約就忙叫住了他,“總管,別……別傳御醫。其實沒什麼要緊的,止了血,長兩天就好了。”
受了傷不看大夫,太過不合常理,皇帝幾乎一瞬就認定了罪魁禍首,“是餘崖岸乾的嗎?你不願意傳御醫,是怕宣揚出去?”
話全讓他說了,她就沒什麼可贅述的了,勉強笑著周全,“不是……是我自己不小心劃傷的。”
皇帝便不再追問了,沉默著用巾帕包住她的傷口,轉頭吩咐章回:“去找金瘡藥來。”
章回忙不迭去承辦,大帳裡幽幽瀰漫起濃稠的靜謐,他就站在她對面,金色的燈光勾勒出他側臉的線條,冷而硬。
如約悄悄抬了抬眼,見他眉目深邃如幽潭,也許發現她在偷覷他,卻忍住沒有回望,只道:“都弄成這樣了,就不要強顏歡笑了。你不疼嗎?”
唇角上仰的銀鉤終於消失了,她耷拉下眉眼,輕聲道:“疼啊,但是疼得久了,習慣了。只要掩在袖子底下,就沒人看得見。”
她輕描淡寫的話,在他心頭狠抓了一把。有些感情很難自持,他還是洩露了天機,“是朕的錯,那天應該把你追回來的。現在後悔,好像來不及了。”
如約聽他這麼說,一直懸浮的心終於落回了胸膛裡。
緊緊咬住唇,她知道自己看見希望了。她孤身一人在這世上討公道,沒有動刀動槍的本事,也沒有推翻皇帝的手段,她唯一的本錢,就是她自己。利用感情,或許聽上去不光彩,但只要能達到目的,光彩值幾個錢!世事輪轉,一切都在發生微妙的變化,就像枝頭的果子隨時令成熟,時間沒到,你只有眼巴巴地看著它。
早前她也有些遺憾,就這麼狼狽地出宮了,但現在看來,一切仍是最好的安排。
迴旋的餘地變大,反倒可以一箭雙鵰。
但她懂得,一團火般撲向他,很快便會讓他厭倦。須得輕重得宜、循序漸進,才是釣魚的最好方法。
遂按捺住住起伏的心潮,卑微地說:“萬歲爺和娘娘都是為臣婦好,原本這姻緣,任誰看貴嬪娘娘眼下不在宮裡了?請萬歲爺息怒,母家不成器,不該牽連娘娘……”
皇帝哼笑,“你自身難保,還惦記她?要不是她,你不會弄成現在這樣。”嘴裡說著,手上放輕柔,揭開壓制了半天的巾帕,查看傷口是否還在滲血,一面又道,“你早不是她宮裡的宮女了,用不著低聲下氣替她哀求。人要學會先保全自己,再顧念他人。餘夫人,朕想聽你一句真話,這傷是不是他弄出來的?接下來你有什麼打算?”
火候差不多了,要是繼續敷衍,就不討人喜歡了。她踟躕了下,終於向他坦言:“萬歲爺跟前,臣婦不該扯謊隱瞞,原本想著家務事上不得檯面,何必驚擾聖駕,但這傷口不爭氣,不知怎麼崩開了……餘大人那脾氣,確實難琢磨,昨晚上他著,眼淚瑩瑩掛在眼睫上,略穩穩聲氣兒才又道,“我哪兒能有這個心思,無非做慣了這些活計,願意替御前分分憂罷了。可他不依不饒,提起早前貴嬪娘娘乾的糊塗事,越說越惱火,就上來搶我手裡的剪子。結果一不留神,劃破了我的胳膊,倒也不是成心的,更不是對萬歲爺有什麼不滿,還請萬歲爺別誤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