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一章 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第二子;楊氏遠親
眾所周知,李瑄對魚肉百姓的官吏和貪官汙吏,絕不手軟。
正因為李瑄以身作則,和嚴謹的律法,地方官吏才有所收斂,使天寶年間在一定程度上恢復生機。
然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只要無法根治,李瑄壓制得越狠,屆時反彈得就越厲害。
宋渾自知辜負父親宋璟,哪怕李瑄拜相以來不再貪汙,但他一向與李林甫友善。
而心中的慾望,也一直被撩撥。
這也使宋渾在此次朝會上,第一個反駁李瑄。
然而李瑄的話,讓宋渾外厲內荏,無從反駁。
此時,李瑄的老對手,精通經典的達奚珣站出來,想再與李瑄對峙一次。
他忽略本質,以為只要不讓李瑄推行新法,就是保守派的勝利。
李林甫老矣,他是時候在保守派中建立自己的聲望了。
“啟奏聖人,惡欲在心,乃人之本性。都說堯舜是聖朝,民風淳樸,首領無私,但在堯舜時代已有縉雲氏那樣聚眾斂財的貪官。世人皆知秦律嚴苛,然趙氏二世而滅。我大唐以儒家為本,李相的行徑卻是法家之事,過往的教訓還不夠嗎?”
“法家的代表商鞅竟然認為禮樂、詩書、修善孝悌、誠信貞廉、仁義、非兵羞戰,為六種蠹蟲,這種荒謬的理論,能學習嗎?”
“太史公在《酷吏列傳》說過,上等的統治者重視道德,世人發自內心尊重規則;下等的統治者用威脅和懲罰的手段,世人畏而不服。法令滋彰,盜賊多有,不僅僅是對百姓,對官吏也一樣。”
“昔天下之網嘗密矣,然奸佞萌起,其極也。上下相遁,至於不振。在法家得勢,律法最嚴苛的時候,天下的法網一層套著一層,十分嚴密,然奸詐刁民和貪官汙吏,依舊層出不窮。臣敢斷定,一旦考成法和一條鞭法施展,地方官吏時時刻刻不會再想著治理百姓,勸課農桑,而是想著如何鑽法律的漏洞,如何逃避責任。歷朝歷代,律法已補一千年,然不全面,即便再過一千年,依舊如此。更別說有些被逼急的地方官吏,弄虛作假,謊報成果,禍患全會加諸於百姓身上……”
“臣盡良言,請陛下明辯要害。”
達奚珣向李隆基一拜後,吐出一番長篇大論。
他不再與宋渾一番說辭,而是駁斥李瑄為法家。
這個時代,法家是為人所詬病的,說你是法家,等同說你是酷吏。
孔子認為道德是可以影響法律的,但是商鞅卻認為道德絕對不能干涉法律,因為道德本來就非常虛偽。法律就應該冷酷絕情,犯罪就死,甚至小罪都要殺。
法已定矣,不以善言害法。這是商鞅主張的信條。
另外,法家的代表人物大多刻薄寡恩,冷酷無情,通常沒有好下場。不過這也符合法家的邏輯立場,按照他們的觀念,人與人本來就是互相利用的,所以他們被君主利用完畢,自然就被無情拋棄。
“李相……有何要說?”
李隆基竟然被達奚珣微微說動,他沉吟一番後,看向李瑄。
被達奚珣偷換概念後,他也認為李瑄有法家傾向。
“達奚侍郎這種混淆視聽的話,請不要用在我的身上。”
“正如達奚侍郎所言法家對六蠹的定義,我遵從禮樂,工於詩書,孝悌、仁義、貞廉,我亦未有缺失。我雖軍功入相,但絕不會做非兵羞戰的事情。”
“既然達奚侍郎滿口尊儒,那是否知曉儒家以忠恕一以貫之,忠乃盡心待人,恕乃推己及人。苟子之不欲,雖賞之不竊,官吏食君之祿,為君分憂以身作則,難道不應該嗎?”
“以前諸葛亮執法嚴苛,狄仁傑有過必罰,他們能算是法家嗎?”
“天地萬物,皆為陛下所有,陛下給予,才算擁有,明爭暗奪,就是大逆不道。連百姓都知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的道理,你難道不清楚嗎?”
“別妄想給我扣上法家的帽子,如果有人同情貪官汙吏,那這個人一定是貪官汙吏;如果有人庇護豪強,那他一定與豪強有利益。”
李瑄正顏正色地說道。
法家既不相信天道,更不相信人道,它只講霸道,它把人當作純粹的工具,法律純粹以利益為導向,嚴刑酷罰,賞善罰惡,完全不考慮道德。
李瑄肯定是不提倡法家的。歷史已經證明,純粹的法家不適合。
後世人們渴望“公平”,憎恨“特權”的心理,讓法家有一批崇拜者。
殊不知,正是因為儒家中庸的外衣,美化了法家的殘酷。
許多人不經意間,犯下死罪。就人性而言,法家的殘酷性任何人都無法接受。
而儒家所提倡的仁義禮智信,忠孝廉恥勇,更適合“順”,引導人性渴求。
儒家強調的是個人責任,而非個人權力。
這亙古不變。
但變得是人心,人心若變,本末倒置,一切都會崩塌。
所以李瑄聽到達奚珣扣他法家的帽子就想笑。
“李相善辯,我自愧不如。但就算將黑的說成白的,也不能不遵循規律。難道李相幻想著天下沒一個貪官?這符合實際嗎?”
達奚珣心中一虛,李瑄話落以後,他用“善辯”來諷刺李瑄。
人都是寬於律己,嚴於待人的。但李瑄對自己要求嚴格,對地方官吏也要求嚴格。
完全不考慮實際。
“我從未想過天下間一個貪官都沒有,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與之俱黑。朝廷大臣要做的,就是要將大部分不良官吏,變為小部分。放任不管,風氣將越來越惡劣。只有考成法和一條鞭法實施,才能有限遏制這種現象。《論語》上說,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身為地方官,這只是最基本的準則。”
李瑄重申自己重在遏制貪腐蔓延。而且懲治貪汙腐敗,不是一蹴而就,要源源不斷。
哪怕一條鞭法考成法實施,一定會有不少貪官汙吏鑽空子。
“啟奏陛下,臣難以接受李相的新法,請聖人明鑑。”
達奚珣已經陳述,他希望李隆基能作出判斷。
他不想再與李瑄爭辯。
“達奚侍郎,你反對一條鞭法和考成法,然給出的理由表面上冠冕堂皇,實則令人失望。你到底想幫誰說話?”
李瑄看李隆基猶豫不開口,立刻對達奚珣質問道。
“我一心為國家!”
達奚珣自然不會承認。
“為國家能說出這樣的話嗎?敢不敢看著我的眼睛。”
李瑄瞪著達奚珣。
達奚珣剛想回以目光,但他看到李瑄眼睛的一瞬,立刻將頭撇過去。
他利益在其中,無法直視李瑄眼中的威嚴。
這種心虛,讓李隆基和滿朝文武大臣看在眼裡。
李隆基終於確定,達奚珣的辯論徒有其表。
保守派的大臣皆搖了搖頭。
李林甫老神地坐著。
“諸卿還有什麼問題?”
李隆基終於發聲,問朝堂上的文武大臣。
“臣同意新法,這是國家強大的策略。”
楊國忠第一時間出班向李隆基說道。
畢竟昨天已經放話,聖人早就同意新法,他正好秀一下存在感。
“李相才絕過人,相信可以主持考成法和一條鞭法,改革稅收,整飭地方官吏。”
裴寬按照約定,表達對李瑄的支持。
“啪啪啪……”
然後楊慎矜、楊璹、李峴等支持李瑄的官吏皆以笏擊掌。
而裴寬能支持,也引來一部分中立派的贊成。
當然,保守派是不可能同意李瑄的。
這樣的法令,看起來就像一把刀一樣,懸掛在地方官吏的頭頂。
現就看名義上的首席宰相李林甫是何看法。
但李林甫遲遲未說話。
“啟奏陛下,臣一向致力於國家的強大,百姓的富庶,夙興夜寐,不敢懈怠。持諸葛亮劍,不忘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穿上宰相的服冠,有感責任重大,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這是臣畢生的追求,請陛下同意新法。”
李瑄再次向李隆基一拜。
現在李林甫同不同意已經不重要了。
有朝堂上大部分官吏的支持,只要李隆基一錘定音,就可以擬訂至郡縣。
少數服從多數。
李林甫也無能為力。
“李相,剛才最後一句,你再說一遍?”
滿朝文武被李瑄的話語動容,李隆基又重新問李瑄一句。
“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李瑄面不改色,一字一句地說道,聲音慷鏘有力,在大殿上產生迴音。
所有的目光不約而同地放在李瑄身上,心思各異。
“這是忠臣賢士的話啊!”
在天下人憂慮之前先憂慮,在天下人得到快樂之後再快樂。
李隆基和滿朝文武都覺得若沒有高尚的人格,說不出這樣的話。
有些平時看李瑄不順眼的官吏,都在心中暗暗讚歎。
連李林甫都認為李瑄的文武雙全,品德操守,古今未有。
更別說本就支持李瑄的官吏,和李瑄的崇拜者,在他們心裡,李瑄就是聖哲。
他們要全力以赴,幫助李瑄完成新法,使天下百姓安居樂業。
“既然宰相們和大部分大臣都支持考成法和一條鞭法,那朝廷就準備實施吧!”
“朕任命李相為一條鞭法黜置大使,考成法黜置大使。全權布謀新法!六部和中書門下堂必須服從調度。”
“右相,你認為呢?”
李隆基對李瑄繼續加冕,末了,還點名李林甫。
李瑄的一言一行,皆有魅力。
李瑄對李隆基的一句誇讚,勝過朝野千萬句讚美。
所以李隆基在眾多事情上相信李瑄,這種寵信,是區別於安祿山的。
“回陛下,臣必全力配合李相。”
李林甫出班回覆道。
此時他的眼睛泛著光芒。
他和達奚珣不同,他看到的問題更深。
並且心裡有一種強烈的直覺,李瑄在自掘墳墓。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必有一得。
李林甫感覺李瑄要馬失前蹄了。
他認為是常平新法的實施,讓李瑄覺得太順利。
他承認自己在許多方面不如李瑄。但對人性的揣測,絕對強過李瑄。
考成法和一條鞭法,是李瑄與地方官吏撕破臉的契約。
李瑄雖然一直叫囂著貪官有多少殺多少,但實際上也就宰殺數十人,更多的是處置,懲罰,降級。
他更明白,李隆基求穩的心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