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楚 作品

正中靶心





呼拉拉地,臺側的帷幕後面又跑出來三人,就在全校師生都一臉詫異之時,背後貼著[喜迎元旦、恭賀新春]橫幅的紅色幕布嘩啦一下落下來,背後的乾坤也全然展露,是擺好的架子鼓、吉他、貝斯和音箱。




他們充滿活力地各自就位,望向真正的主角。




秦一隅跑過去,拿起電吉他背好,衝回立麥前,在第一個鼓點落下的瞬間,彈奏出一個花哨的、強烈的riff。




時至今日,南乙都能回憶起那一刻的衝擊力,彷彿一陣鮮活的電流穿過他僵木的身軀,四肢百骸都粉碎,又在下一秒重新活過來。




《感恩的心》只是幌子,他用狡黠而叛逆的姿態,在全校師生面前唱了自己寫的搖滾歌曲,lion heart。




電吉他的音色如同擴散的火種,輕而易舉點燃了全場,火勢蔓延,每個學生都在大聲呼喊著他的名字,尖叫著,釋放著,一整晚的疲乏無趣都被燒了個精光。




就像是願望達成一樣,臺下的南乙埋沒在歡呼聲中,冷靜地默唸著這個名字。




秦一隅。秦一隅。




那一剎那,臺上臺下,所有人都消失不見,只剩秦一隅和他兩個。




隔著遙遠的距離,這個人的聲音如同一把尖刀,暴力地撬開南乙內心封閉的閘門,一閃而過的某個時刻,那些被壓抑的恨變成血紅色的、粘稠的洪流,傾瀉而出,將他們一同淹沒。




意料之中的,那首歌並沒有唱完,音響設備被掐斷,他們被教導主任趕下臺。而秦一隅到最後竟然還在笑。




他高舉雙手揮舞,在主任的呵斥聲中鞠了一躬,起身時,他雙手放在嘴邊,超大喊了一句。




“新年快樂!”




血色的湍急河流也在這個笑容裡極速地坍塌、收縮,最終凝結在南乙手心那枚紅痣上。




這場鬧劇以大會點名批評告終。




據說教導主任原本還勒令秦一隅寫檢討,當著全校師生的面讀出來,但交上來的檢討實在太不像話,只好臨時取消了這一部分,讓他當眾罰站。




操場上,南乙聽到隔壁隊伍的討論。




“上一次秦一隅站在全校面前還是學生代表發言呢。”




“是啊,就上個月嘛,他拿了物理競賽金牌。”




“我聽說他家裡很有錢,爸爸做生意,媽媽是大學教授,自己長得又帥,妥妥一公子哥兒啊,就是太叛逆了,誰都管不了。”




“我覺得挺酷的呀,他唱歌好好聽。”




“別提了,老侯都快被氣死了,我交練習冊聽到他在辦公室裡大罵:就沒見過這麼離譜的尖子生!打架曠課鬧事什麼都幹,偏偏學習好,回回年級前三,說說不通打也打不得!罵他他還嬉皮笑臉,真是頭疼!”




學得太過惟妙惟肖,周圍的初中生都小聲笑了,只有南乙始終面無表情,仔細地盯著臺上的秦一隅,望著他的笑容,端詳那副高瘦的、被太陽曬透的輪廓。




當天放學,南乙騎車路過一間不起眼的小店,停了下來,倒退回去,猶豫幾秒後,他走了進去。




“我要打一個耳洞。”他說,“左耳。”




釘針穿進來時沒什麼痛感,對著鏡子,南乙仔細端詳,好像注視的不是那個內陷的小眼兒,而是一個標記。




就像待做清單裡打的勾,是目標達成的紀念品。




“為什麼要打耳洞啊?”店主姐姐笑得溫和,“你這個年紀的男生,來穿耳洞的不多哦。”




南乙靜了兩秒,認為將這些告訴一個陌生人也沒關係。




“因為認識了一個人,知道了他的名字。”




這是他願望達成的記號。




秦一隅本人,就像穿孔的那根針一樣,穿透皮肉,深深地扎進南乙灰色的生活,成為一枚特殊樣本。




對此,南乙有著無窮又極端的探究欲,想從內到外把這個人弄清楚。




那種蓬勃、鮮活的生命力的根源是什麼?為什麼這麼愛笑?為什麼可以活得這麼離經叛道?他也會痛苦嗎?受了傷會是什麼樣?會哭嗎?會和他一樣難過到說不出話嗎?




真想把他徹底剖開,從血肉到骨髓,到那顆心,全都看個清楚明白。




他也確實這麼做了。




自那之後,南乙像影子一樣跟著這顆火種,靠近他,觀察他,隨時隨地,又無聲無息。他不希望被發現,不想被看到,厭惡做那個等待被救贖的弱者,更害怕從秦一隅的眼中看到同情和可憐的目光。




因此他極力地隱藏著自己的存在。




直到他發現,原來這個人需要一個能與之並肩的貝斯手。




那麼為什麼不能是我?




原來他也會墮落。




原來看到他墮落,我會覺得痛。




做影子不夠,他要變成獵手。為此南乙步步為營,處心積慮,為的是在某一天,能以強者的姿態、堂堂正正地出現在他眼前,被他需要,接手他失序的人生,將他的迷茫和脆弱握在掌中。




在與痛苦共舞的少年時代,他模糊的視野裡豎起兩塊靶子,一個沾滿汙泥與鮮血,另一個,則閃閃發亮。




而後者的靶心,如今正立在他面前,直視他的雙眼。




歷時整整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