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成王敗寇


 第78章成王敗寇

 正常的時候?

 在宗內待了那麼久,她就沒有遇過幾次沒有出現任何意外的正常時候。

 江載月已經對自己的運氣有了充分的瞭解,此刻她完全能心平氣和地問道。

 “那不正常的時候呢?”

 “這個……”黑色液體中凸顯出的眼睛此刻像是一團被人旋轉的麻花,有些糾結道,“我好像沒遇過幾次雕像不正常的時候。只要認真遵守宗規,易無事親手雕刻的人像,一般也不會出現異常的情況。”

 黑淮滄樂觀地說道,“就算出現了什麼異常,只要把雕像送回到無事廟裡,肯定就沒事了!”

 江載月沉默了一下,關鍵她就怕出事的不是雕像,還有易廟主。

 歷數她進入宗門以來接觸過的修人道的長老——吳師叔跑進鏡山了,姚谷主閉谷了,盧容衍被宗主弄死了,現在就剩下莊長老和易廟主兩位還活蹦亂跳了。

 不對,莊師叔靈莊裡的靈植現在好像也元氣大傷,如果易廟主這邊再出點什麼事,江載月感覺十大仙門要是知道了她的事蹟,說不定會給她發一個最佳內鬼獎。

 這麼說來易廟主沒有和她見面,或許也是一件好事。

 捏了捏手上一黑一白兩條腕足,想到宗主和祝燭星都在她身邊,江載月也停下了過多無謂的擔憂。

 算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就算這雕像真的出了什麼問題,宗主和祝燭星應該也能出手解決,她只是決定暫時留下來當一個低調的鏡山巡山人,又不是真的要為宗門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這個本來就是建立在一大群隨時可能發瘋的精神病人基礎上的大精神病院,就像靠近火堆上的炸藥,稍微碰點火星子就可能徹底爆發。她現在讓一部分炸藥提前爆發,說不定還是提前排除了一點隱患,不然等到更多不穩定的精神病患者爆發的時候,那時的後果說不定會更加嚴重。

 再向黑淮滄問了幾個與雕像有關的問題,確定喚出雕像不會給雕像的原主造成任何問題,也不會造成其他影響後,江載月試探性地往殿中喊出了吳師叔的名字。

 “吳守山。”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原本死氣沉沉的雕像群,有一瞬間泛起了彷彿將石頭丟進湖水中的波瀾。

 似乎有無數道微弱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無數座面容蒼白的雕像死死盯著她,像是祈盼著下一秒她能喚出他們的名字。

 然而在密密麻麻的雕像中,最終只有一座雕像緩緩走出。

 沒錯,是走。

 長著一張“吳守山”面容的雕像,邁著和吳師叔一樣看似緩慢,卻移形幻影般的步伐,來到了她的面前。

 佝僂著腰背的老人靜靜地看著她,除了手上沒有拎著一盞鏡燈外,這座雕像無論是外表還是神態,都與她最後一次見過的吳師叔一模一樣。

 然而越是找不出破綻這尊雕像與真人的區別,江載月的頭皮越有些發麻。

 如果這個雕像換上了常人的衣著,那麼它與真人又有什麼區別?

 “……長老,您還記得我嗎?”

 雕像看著她,露出了一個慈愛的笑容。

 “小姑娘,我當然記得,如果不是你接了我的鏡燈,我這輩子只怕也不會有回家的機會。”

 黑淮滄剛剛說雕像中的魂魄可能不時與本體產生關聯,接收到本體的記憶,江載月忍不住問道。

 “您進入鏡山後,找到您的家人了嗎?”

 “找到了,”老人臉上的笑容無比滿足,連那原本黑沉的斑紋似乎都減淡了不少,“我爹的身子骨好了不少,還能在山裡打獵。我娘又新醃了好多條臘肉,和村裡人一起慶祝,我終於回來了。”

 江載月臉上的笑容,陡然有些僵硬。

 吳長老親口說過,他巡山巡了好幾百年,而他的父母村人都只是凡人,他進入鏡山只是抱著萬一的能收殮他們屍骨的希望。

 可是現在吳師叔竟然親口和她說,他爹孃和村人都在慶祝他回來,那麼吳師叔見到的“他爹孃和村人”,到底是什麼東西?

 江載月想要開口提醒吳長老,卻陡然想

起現在和她對話的只是一縷神魂,真正的吳師叔已經不知道迷失在了鏡山的哪一處。

 江載月還是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問道,“師叔,您真的覺得——您在鏡山裡遇到的,真的是您的爹孃和村人嗎?”

 “當然了。他們就是我的爹孃和村人,我不會認錯的。小姑娘,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不用擔心我,”雕像豁達地說道,“我就剩下這苟延殘喘的幾年壽命,在這世上本就沒有多少在乎的東西了。就算爹孃他們想要害我,最後的日子還能和他們在一起,我也別無所求了。”

 江載月竟一時有些想不明白,吳師叔到底是不清楚那些“人”不是他的家人,還是說他認清楚了,卻寧願裝糊塗。

 或許等到她更深一步地掌控鏡山,有機會真正見到吳師叔那一日,才有可能知道一個準確的回答吧。

 江載月心裡並沒有真正信得過雕像的那些話語,而她不開口,雕像也沉默了下來,只是帶著淡淡的笑意看著她,像一個沒有接到明確指令,處於待機狀態的機器人。

 江載月又試探性地問了雕像能做的事情。

 “師叔,您現在可以自己巡視鏡山嗎?”

 雕像搖了搖頭,甚至格外坦誠道。

 “不行,我現在在易無事的雕像裡,不能過於靠近異魔,不然雕像磨損太快,我可就得提前回廟裡面了。”

 黑淮滄在一旁補充道,“長老的雕像只能被借走七日,一般還得要長老親自來借。不過有宗主在,這條規矩也管不了江道友。”

 七天?只能借出這麼短的時間?

 江載月微微皺眉,試探性問道。

 “如果七天之後,我歸還了雕像,又有人來借吳長老的雕像,還能借出去嗎?”

 “不行的,”黑淮滄盡職盡責地講解道,“一尊雕像一共只能借出七日。之前的人若是借出一日,雕像就損壞了,其他人之後就只能借走這尊雕像六天。因為沒有人借過吳長老的雕像,所以江道友才可以一下子借走七日。”

 不過黑淮滄頓了頓,非常懂人情世故地熱情道。

 “這是易無事定出的規矩,可能也有破例。如果您覺得時間太短,要不我帶宗主去和他談談?”

 江載月搖了搖頭。

 雖然不知道易廟主為什麼規定一尊雕像只能借出七日,但這肯定有易長老自己的道理。

 如果她讓宗主出面,即便是延長了雕像的出借時間,說不定還會引發不好的後果,那還不如在這七天裡把要緊的事辦完,再把雕像送回來。

 “吳師叔,您知道——我為什麼要借走您的雕像嗎?”

 江載月還想試探一下雕像到底能有幾分正常人的神智。

 雕像和藹地笑了笑,“是我那時走得太急,未能教導小友如何真正掌控鏡山吧。”

 江載月點了點頭,想到也沒有隱瞞的必要,就將不久前白竹閣發生的事情,以及鏡山被打破的事情告訴給了“吳守山”。

 只是她忍不住問了一句,“當初吳師叔為什麼要將盧容衍放入鏡山,和那些上代弟子取得聯繫呢?”

 雕像思索了一會兒,慢慢搖了搖頭。

 “這些舊事,我有些不記得了。可能是那時收了他幾瓶丹藥,吃人嘴短,就把他放進去了吧。”

 黑淮滄剛剛確實說過,雕像不一定有本人全部的記憶,江載月略過不提,接著又說出了宗主給她的建議。

 “師叔你覺得找弟子看住鏡山裂口的這個方法可行嗎?”

 雕像這時的反應似乎又遲鈍了一點,“吳守山”輕輕搖了搖頭。

 “我現在只是一縷殘魂,腦子裡現在空空蕩蕩的,也不知道這個方法好還是不好。不過,小姑娘,我之前既然將鏡山交給了你,就是將這些事的決定權都交給了你。有什麼能幫上你的,你可以直接讓我來做。”

 江載月也不氣餒,她直接從盧容衍之前送給他的儲物法器裡,拿出了自己放進去的紙墨書冊,然後誠懇道。

 “事不宜遲,吳師叔,你記得多少與鏡山相關之事,就先在這裡寫下來吧。我現在去叫盧容衍出來。”

 “吳守山”點了

點頭,默不作聲地接過了書冊,開始認真寫下自己記得的內容。

 而有了第一次的經驗,江載月這一次呼喊盧容衍的時候就鎮定了許多。

 “盧容衍!”

 然而比起上次召喚吳師叔的順利,這一次“盧容衍”走出來的速度就慢了許多。

 “盧容衍”的眼上依然蒙著一層白布,他的臉上仍然帶著江載月熟悉的笑容,只是面容比較“吳守山”的雕像更加蒼白,就像一層輕薄的白瓷,看著隨時有破裂的風險。

 “盧閣主,您還記得我嗎?”

 “盧容衍”點了點頭,甚至還格外溫和地朝她的方向笑了笑。

 “自然記得,江小友這次來尋我,是想讓我教會弟子照顧那些靈蟲吧?”

 不知道為什麼,江載月突然感覺盧容衍的雕像比吳師叔雕像看著更靈動一點。

 雖然知道可能問不出什麼有用的信息,江載月還是忍不住問道。

 “你不恨我嗎?”

 “盧容衍”慢慢搖了搖頭,“成王敗寇,不過是我技不如人。”

 江載月好奇問,“那你原本的計劃是什麼?”

 “盧容衍”甚至還能心平氣和地和她討論道。

 “若是鏡山沒有突然碎裂,裡面的弟子沒有逃出,我就能好好為小友鍛造出一柄地品法器,小友固然對我心存戒備,但之後我也會讓晏安邀請小友來閣中閒敘,送些丹藥,再邀些弟子作為玩伴。加上小友與晏安如此親近,我不會貿然對晏安動手,這樣過個數十載,小友對我的戒心或許就能減輕不少。”

 “到了那時,我的天魔血體成熟大半,也不會過於影響我的理智。即便小友發現了我的天魔血體,我立刻負荊請罪,只求小友能看在這十數載的情面上,至少放我一條生路,哪怕是讓我為奴為僕,贖清自己的罪孽。這樣活下來的可能,或許比拿鏡山與宗內安危威脅小友與宗主要大上幾分吧。”

 聽者“盧容衍”如此縝密周全的計劃,江載月不得不承認,如果當時盧容衍最後沒有做出拿鏡山威脅她的事情,或許她真的能考慮留給他一條活路。

 “那您當時為什麼不這麼做呢?”

 “盧容衍”輕輕嘆息了一聲,彷彿是對著多年舊友,毫無保留地說道。

 “天魔血體,是我曾秘密收集了宗主的血液煉成的人丹。我本以為有韋執銳的經驗在前,人丹可以中和天魔道體的邪異無序,卻沒想到,當我的神魂與天魔血體相連時,會變得如此暴虐狂傲。我從前確實有些愛看人受苦的癖好,卻能分清楚誰是可以觀賞,誰是不能招惹的人。我這些年來,也只在小血身上走過一回眼。”

 “可與天魔血體的聯繫越為緊密,我心中對於他人痛苦的渴望便越發強烈。那封魂丹,最初也是我為了抑制住這種渴求而煉製出的,只是丹藥終究是治根不治本。即便最後我明知道小友與梅晏安相知,又與宗主關係匪淺,鬼使神差之下竟然還是貿然出手。”

 “盧容衍”輕輕敲了敲手上的竹杖。

 “果然,天魔非常人所能為,亦非常人所能求。”

 聽著“盧容衍”如此認真地給她剖析他的犯罪心路變化,江載月最後只能認真勸道。

 “算了,盧閣主,下輩子注意點吧。”

 “盧容衍”可能是沒聽過這麼簡單直白的勸說之言,他低低地笑了,笑聲卻像是剎不住一般,自顧自地笑了許久。

 聽他這麼笑了一會兒,江載月甚至有點害怕,忍不住看了一眼腳下不遠處的黑淮滄。

 “這尊雕像是不是壞了?”

 黑淮滄像是也沒遇到過這種情況,“這,我,我也不知道啊……”

 “盧容衍”的笑聲這才消失,只是他的臉上掛著的笑意,比之前的溫和姿態多了幾分漫不經心的恣意。

 “我沒有失控,小友也不必擔心。我剛剛只是忍不住想到——”

 “晏安從前的命,像我一樣,都不太好。我原本覺得他與我有些相像,便收了他為弟子,一開始我原本也想見一見若我也未受盡這些苦楚,會是何等意氣風發的模樣。但後來見他過得太過快活,還結識了江小友,便忍不住生

出了些許妒意。天魔血體放大了我的這抹殺意,讓我顏面喪盡,做出了生平最沒水準的蠢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