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三十二章 看不見的人
除夕。
宛如天下有無數個大神通者同時施展了名為安靜和祥和的法門,哪怕無數陰謀攪動,風雲際會的大唐長安,在這一日徹底安寧下來,連時間的流淌都似乎變得慢了。
顧留白一早剛起來,就聽說陳屠在找自己。
走到院子門口一看,就看到陳屠和陰十娘一人一張靠背竹椅,坐在門口邊上在聊天。
顧留白想忍住的,但還是忍不住,一開口就是和杜哈哈一樣哈哈哈笑了,“陳叔啊,聽說你殺豬殺得不錯啊。”
陳屠呵呵一笑,道:“還成。”
顧留白頓時覺得味道不對。
這陳屠居然一點都不生氣。
“你這一大早找我是遇到什麼事了?”他頓時好奇的問道。
陳屠笑了笑,道:“想在長安立個家。”
顧留白一愣,旋即倒吸了一口冷氣,“陳叔你這麼快就有了個相好的?”
陳屠按著平時的性子,好歹要和顧留白掰扯幾句,但今日裡他卻並沒有這方面的興致,他臉上雖然還掛著笑,但語氣卻是凝重,“是個寡婦。”
顧留白一怔,忍不住又哈哈哈大笑起來,“陳叔,寡婦門前是非多啊。”
“這寡婦是非不多。”陳屠擺了擺手,示意顧留白別瞎扯,他也沒什麼廢話,就將馮家那寡婦的事情完完整整的說了一遍,然後道:“咱們這一身殺氣,刀上積累了不知道多少冤魂,自然是不怕這種命數,但我想著,我這麼個人,長得也不招人喜歡,錢財看上去也沒什麼錢財,除了他們看來有些力氣之外,除了會賣笑,也沒什麼長處,怎麼就能一到那條街巷就被人看中。”
顧留白聽著他這話,瞬間認真起來,“你是怕裡面有詐?”
“害人之心我沒有,但防人之心不可無。”陳屠罕見的嘆了口氣,“溫柔鄉是英雄冢,我就怕真刀真槍,生死殺場都奈何不了我,卻偏偏陷在了這上面,被看不見的刀颳得一丁點肉都不剩。”
顧留白點了點頭,道:“所以你是想我幫你查查,你那些個街坊鄰居,尤其是那袁秀秀和馮氏那個寡母有沒有問題?”
“是,我們這群人殺人可以,查修行者可以,但是深究這些尋常人身後的背景,卻是要靠你了。”陳屠咧嘴笑了笑,眼神裡卻有一絲落寞,“看過的陰險惡毒事情多了,哪怕活在這煙火氣裡,也不敢輕易信人了。”
顧留白緩緩抬起頭來。
他明白陳屠這意思。
這世上,除了陰山一窩蜂那幾個老夥計,在這座城裡,他也算是陳屠信得過的人了。
“在冥柏坡面對突厥黑騎你也沒一點害怕,面對這一個普普通通的寡婦你怕個什麼,大不了丟了性命你還賺了人家身子呢。”他笑了笑,語氣裡卻一點都沒開玩笑的意思,“你別急,我幫你查個清清楚楚,但是陳叔,我雖然年紀比你小很多,但總覺得這男女之事講究個真正的情投意合,你可得搞清楚,你是真的喜歡和人呆一塊,而不是純粹的同情心氾濫,看著人家覺得可憐,不想人家沒個依靠,你就主動送上門去了。”
“你他孃的,這我難道還不知道?”
陳屠頓時淬了一口口水,“這人到底啥樣,我仔細看在眼裡呢。”
顧留白覺得這事情裴雲蕖肯定樂意聽,他馬上笑著問,“說說?”
陳屠臉上掛著笑,心裡頭卻認真的很,可能算是有求於顧留白吧,嘴上也難得的老實:“首先她條子正,長得順眼。這正正經經的長安大娘子和關外的那些個女的不一樣,那些個女的要麼殘花敗柳,看上去花枝招展,但束腰要是一鬆,胸都要垂到褲腰帶上了。要麼就是那些胡人,渾身一堆堆的肉,死板在身上。袁秀秀她不一樣,看上去身子軟軟的,但走路都是一顛顛的。”
顧留白差點笑死在除夕,“陳叔,你這可算是見色起意,採花賊一個路數的。”
“那不得先看著覺得好看?不好看動啥心思呢。”陳屠白了顧留白一眼,接著道,“其實我就到群賢坊第二天,我就注意到她了。有個院子夫妻兩個都是賣自己編的竹器的,兩個人那天估計做事情忙糊塗了,早上出門沒帶上院子門,夫妻兩個有個姥姥跟他們一起住,年歲大了,腦子更是糊塗了,結果出了院門亂逛,拉在褲襠裡不說,還從褲襠裡掏糞丟人玩。旁人躲還來不及呢,但我那日就見到這袁秀秀悄悄去把那老人安頓好了,還給燒了熱水洗了身子,換下來的衣衫也都洗了晾好。”
“我也不是沒打聽。”陳屠深吸了一口氣,慢慢說道,“這些時日,馮家那情況我也仔細打聽了打聽,反正所有街坊都說這馮家寡婦人是真的好,但就是命苦。”
顧留白聽得認真,道:“所以陳叔不是見色起意,不是這人一下子長在了你的心坎上,而是這人不僅長得是你喜歡的,主要還是心善,人品好。”
“心善、人好,會照顧人啊。而且關鍵她那模樣,讓人看著心裡頭就想幫她,就覺得她不該是這麼苦。”陳屠沒有笑得出來,只是長長的嘆了口氣,“這玩意說不清楚,你說喜歡也好,同情也好,反正以前遇到過不少長得條子更正的,哪怕對我也有意思的,我心裡頭都沒過這樣的滋味。”
“一個蘿蔔一個坑,陳叔你正好遇到這個坑了唄。”顧留白也不逗陳屠了,認真道,“放心,我讓厲溪治他們、五皇子他們,還有這些個書院的學生,都仔細查一查,保管不把你往火坑裡推。”
陳屠點了點頭,鬆了一口氣沒說啥,但掏出一把瓜子嗑到現在,一直沒怎麼說話的陰十娘此時卻是忍不住陰陽道,“一個蘿蔔一個坑,有的蘿蔔恐怕可不止佔一個坑。”
顧留白頓時無奈了,“十娘你大過年的,哪壺不開提哪壺,而且哪有一大早還沒吃個正經早點就嗑瓜子的,你上輩子是松鼠麼?”
陰十娘一向不喜歡和他鬼扯,這陳屠的心事聽完了,她也將手裡的瓜子收了起來,負手看向遠處的街巷。
這連連綿綿的街巷此時都有些煙霧騰騰。
她心裡頭就忍不住想,這長安還真的是個怪地方,這陳屠關內關外晃盪了半輩子,居然一來長安都要有家了。
是不是哪怕就算天上的神佛,落到了長安,轉眼間也要變成個被七情六慾染得徹底的凡人?
正這麼想著的時候,她突然微微皺起了眉頭。
清洗得乾乾淨淨的石板路那頭,走過來一個穿著黑袍的少女。
這少女好像常年沒吃飽飯的模樣,顯得瘦弱瘦弱的,但其實矮倒是不矮。
只是看了一眼這名少女,陰十娘就又掏出了瓜子,然後對著院子裡喊道,“裴雲蕖、上官昭儀,來事情了。”
“……!”
顧留白頭疼蛋也疼。
那穿著黑袍慢悠悠的踱過來的,不就是回鶻神女耶律月理?
耶律月理看到了顧留白就招了招手,“我來了。”
顧留白看了一眼又開始默默嗑瓜子的陰十娘,然後看著這個回鶻神女無奈道,“你不在宗聖宮好好待著,在長安城裡亂跑做什麼?”
耶律月理說道,“我借住在宗聖宮,過年了要給宗聖宮的二號東家拜年啊。”
顧留白真佩服連這種道理都說得一本正經理直氣壯的人。
他還沒來得及開口,裴雲蕖和上官昭儀已經從院子裡出來了。
兩個人都沒習慣早起。
裴雲蕖純粹是因為懶。
上官昭儀是因為有很多夢要做。
事出突然,兩個人出來的時候估計就清水洗了把臉,但即便如此,兩個人一起出來的時候,這個小院就像是驟然平添了很多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