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明脊嘆雪

 兩行琉璃燈,照著大步而行的人, 兩方在前, 其他的緊隨其後,走到府門的跨院內。

    夜色沉沉,一個小廝正跪在地上, 一頭撞進來: “大人,老爺們都要走,攔都攔不住! ”

    謝無熾豢養幕賓, 這院內許多賓客,此時此刻,一大群伺候的人看空蕩蕩的門窗, 屋內收拾乾淨,包裹嚴整,東都幕賓聞風逃走,還有人站在院子裡, 正對阻攔的人怒目而視。

    “放開! 我來去自由,你憑什麼攔我! ”

    “滾! 就是謝將軍來了, 我也不怕。”

    “當初聽聞謝將軍訓練新軍, 抵禦外侮,我們才跟著來了這邊防之地, 吃冷風喝沙子, 受盡苦寒,哪知道現在謝將軍竟然有不臣之心! 抗旨不尊! 道不同不相為謀, 讓我走! ”

    “……”

    時書抬起腳步, 走到庭院內。幾個人正在辱罵。謝無熾進了院落後,他們罵聲並不停, 更加慷慨激越。

    謝無熾步履緩慢,走到養著蓮葉的水缸旁, 一步一停。抬起平靜的雙眼, 問: “怎麼回事?”

    侍從應答: “這些老爺不知從哪聽到消息, 說大人圖謀造反, 紛紛要回到東都保衛陛下。”

    謝無熾掃了眼滿地行李被褥, “誰在傳言本將有不臣不心? ”

    他一來, 有人顯得畏縮, 有人更慷慨激昂: “長陽許氏, 百代儒宗。許珩門和許珩風二位公子,早逃離燕州去往京城了! ”

    許珩風, 許珩門? 時書聽到這兩個名字, 啊? 他倆? 轉念一想: 難怪。許家祖輩在朝廷中擔任高官, 家望顯赫, 與許多朝廷當權大臣都有世交, 人脈通達, 估計早聽到風聲, 逃回東都盡忠去了。

    不過, 當初謝無熾剛高升, 便一起來燕州混資歷鍍金, 現在謝無熾要反, 掉頭就走, 不得不佩服他們的敏感度。

    謝無熾並不著急, 目視眼前的一群文人: “在燕州幾年, 我待諸位不薄, 如今諸位竟然聽信讒言, 不來問我, 徑直就走。”

    幾人互相攙扶, 擠擠挨挨, 得到勇氣: “盡忠急切, 才有不辭而別, 你也不要講感情來攀扯。既然被你攔下了, 要殺就趕緊殺! ”

    “就是! 引刀成一快, 有本事殺了我! ”

    甚至還有人破口大罵: “你這個佞臣賊子! ”

    謝無熾: “本將一片為民之心, 鞏固邊防, 竟然被朝廷汙衊為造反, 百口莫辯。諸位要去忠孝,本將怎麼會阻攔。想走的人現在就可以走, 每人十金盤纏, 護送到城外。”

    “什麼?”

    “……你, 你少假惺惺。”

    不僅院子裡的幕賓驚愕, 時書也有些意外。

    幕賓們東張西望, 似乎不解。片刻後, 才頗有些尷尬地收拾起包袱, 走了出去。也有人不要金資, 昂首闊步而去, 還呸了一口。

    謝無熾: “想當奮不顧身的忠烈之士, 流芳千古, 但我不讓他們如願。還沒造反, 先落下個濫殺無辜的罪名, 激起天下讀書人的口誅筆伐, 不好。”

    時書: “你們治國果然自有邏輯。”

    謝無熾: “更何況, 人心總是循序漸進, 如果不對朝廷徹底失望, 少有人會背叛立國上百年的王朝, 而把賭注放到另一個不明不白的人身上。”

    時書: “所以你一直不起兵, 也是這個理由? ”

    “沒錯, ”謝無熾道, “恃武力強悍而起兵, 只能成為安史之亂、王莽篡漢等曇花一現的兵變,建立統一王朝則要人心所向。”

    時書不得不佩服: “你有這腦子幹什麼都會成功的。”

    “大人! 大人! ”

    時書正看院子裡, 忽然有位官吏跌跌撞撞衝上來, 上氣不接下氣: “大人, 他, 他們逃走的人_"

    謝無熾眉眼一凜: “說。”

    “下官方才去衙署, 見文牘被翻得亂七八糟, 許多書冊都被偷走了! ”

    時書: “他們把衙門的文書偷走了? !”

    “正是, 正是! 偷的全是治國理政的文書, 有戶口典籍, 田冊, 治安書, 策論, 雖說都有備份……但——”

    謝無熾: “過去看看。”

    還偷東西? 最高端的權謀往往需要最樸素的方式是吧? 燒賬本, 偷文書, 偽造傳國玉璽……?

    時書一邊跟著走, 一邊也在思考: 謝無熾年輕而富有進取心的治理, 幾年內大大增強了信固府和長平府的實力, 尤其治軍嚴整, 堪為表率。這群人明顯看到這一點, 回東都前順便把他先進的執政方式也偷走。

    謝無熾道: “先去軍營清點。”

    片刻, 大營的人來了, 抓住了一個小偷, 軍營到底嚴密, 沒偷走任何東西, 但公署內的許多文本卻被偷了!

    子時, 深更半夜, 謝無熾一身素衣, 站在衙門的文房內, 一群官吏正在極速清點被盜走的典籍,趴在地上, 書本雜亂, 滿頭大汗。

    “這也沒了, 這也沒了……”

    “被盜了, 這也被盜走了……”

    辛濱詢問: “大人, 要不要追上去? 剛走不遠, 派上騎兵, 立刻能追上他們的車駕。”

    謝無熾一言不發, 垂眼看案牘上的文書, 片刻後忽然出聲道: “這一堆怎麼都不見了? ”

    “什麼? ”官吏連忙來確認後道: “這一部分是大人與宙池王往來謄抄的公文, 處理部府和永安府政務的副本, 確實, 怎麼全都被偷走了? ”

    月光透過窗欞照在屋子內。

    時書還在調養身體, 走不了兩步得喘, 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喝溫水, 沒有抬頭看過來。

    辛濱: “大人, 追嗎? ”

    謝無熾一言不發, 眼中似有猩紅的火。

    片刻, 時書被扶起身, 謝無熾放下文書, 攙著他跨過了門檻才道: “不用追了。”

    隆冬臘月, 雪絮紛飛。天空時常是暗青色。一片茫茫白雪覆蓋在枯黃的原野上, 一前一後兩道人影, 背後跟著護衛, 正在寬闊的山道之間行走。

    走在前面的一身清新青衣, 靈巧敏捷, 邊跑邊張望, 走在後面的則是狐裘鶴氅, 在冰雪中一派淡漠勢重, 步履平穩緩慢, 沾著細雪。

    時書跑在前面, 從上次被音昆踹了兩腳之後, 謝無熾擔心他安危, 加上冬日清閒, 總到屯所來接他回來。時書忙了一天回來還很有勁, 邊走邊跑, 臉被雪凍的發紅。

    “啊! !!”忽然一聲慘叫。

    謝無熾腳步一停, 漫天大雪, 時書正在一個山坡附近, 大概是一腳沒站穩, 嘩啦從山坡上滑下去, 接著爬上前, 再滑下去。

    “……”

    時書愛跑, 身體也健康, 謝無熾緩步跟隨其後, 時書在冬天都能跑, 跑得冷風呼呼地灌, 再回到謝無熾身旁, 凍得通紅的臉渴望地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