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娘 作品

第130章 第 130 章

《雪融化是青》在北美小鎮特柳賴德首映的消息很低調,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影片在港澳臺和東南亞開畫後的所獲得的如潮聲浪。

特柳賴德面積不大,在被創始人挑中成為電影節的舉辦地時, 這裡只是一個破落的礦業小鎮,產業凋敝, 人丁凋零,常住人口不足七百人,唯一值得聊以慰藉的,大約是這裡風景優美,冬季時, 在這裡滑滑雪很不錯。

在不足五十屆的舉辦次數中,特柳賴德奇蹟般地成為與多倫多影展、戛納影展、威尼斯影展並駕齊驅的首映地,並且,在此首映的奧斯卡最佳影片數,竟超過了以上三個聲名顯赫的大影展。

從威尼斯走向多倫多/特柳賴德,是文藝片通往奧斯卡的密鑰。

“接到電話時真的驚嚇。”在前往北美的飛機上, 緹文毫無睏意,“我立刻說, 但是今年多倫多在你們之前舉辦, 而我們已經接受了多倫多的邀請。”

“然後呢?”應隱蒙著眼罩, 有一搭沒一搭地陪著聊。

然後事實證明, 這並不妨礙。多倫多的首映被解讀為“加拿大首映”, 於是《雪融化是青》亮相特柳賴德, 便仍然是字面意思上的“北美首映”。

“你還沒有恢復好。”緹文見她反應淡然, 緩了緩, “你還在為威尼斯難過。還是氣我瞞了你這麼好幾個月?”

應隱掀開眼罩:“我謝謝你關心啊, 我只是好想回家!”

“沒關係的, 難過你可以說出來,我在。”緹文宛如人工智能般肉麻地說。

“我不難過!”應隱眉心一皺,漂亮的臉上怒容生動:“我已經習慣了,人不可能為同一件事難過四次!”

“oh,poor girl……”緹文泫然欲泣,“聽得我心都揪起來。”

應隱:“……”

她眯眼:“你今天是不是套了程俊儀的芯子?”

同樣坐在頭等艙的俊儀阿嚏一聲。

緹文收起玩笑,挽住應隱的手,正色說:“沒關係的,我們就去北美闖一闖。”

應隱睨她一眼,嘆了聲氣:“其實拿到金獅就已經是最大的肯定,也不會虧本。你非要去北美,那三千萬美金不是註定打水漂?裡外一加,本來賺錢的電影成血本無歸了。”

“啊,你替商檠業省錢?”緹文費解:“他有錢得很。”

“北美不是華語片的好陣地。”

“我知道。”

“但你高興得好像我們已經手握金球坐望奧斯卡了。”

“試試,總要試試,萬一呢。”緹文的心態倒是很輕鬆,“最開始我們合作,你跟我開玩笑說,奧斯卡也不是不可以,準備五千萬,我心想這太超過了,不是我玩的範疇。但是既然uncle把這筆錢作為給你的新婚賀禮,那麼,why not?北美的山裡有老虎嗎?”

應隱被她說得一怔,想了想,不知道是釋然還是縱容她孩子心性地笑起來。

“北美沒那麼遠。”緹文沉靜地注視著她,“還有三個小時,我們就到了。”

俊儀沒有插入她們的聊天,內心其實十分難過。

她跟緹文這些天都睡在一起,痛失沃爾皮杯的那個晚上,緹文應酬完回到酒店,是怎麼喝得醉醺醺的,又是怎麼號啕大哭,只有她知道,只有她目睹。

緹文現在說得一身輕鬆,好像玩一樣,只有俊儀看到她雙手緊緊抵著眼眶,反覆地說,我對不起她,我對不起她。

但是作為製片人和出品人,她還有太多的事要做,太多的人要對付。留給她自責痛苦的時間竟那麼少。

·

沉浸在秋意中的特柳賴德干爽而愜意,影展已於當天開幕,但街上的星光氛圍卻並不濃厚。

這裡簡直比麗都島還要更休閒,入目所見都是牛仔褲、風衣和針織衫,沒有紅毯,沒有高定時裝,也沒有粉絲和鏡頭。

“那個不是……”

在商務車與一個素顏、穿牛仔褲、墨鏡推至額頭的女人擦身而過時,應隱不自覺回頭,瞪大眼睛。

“……羅茜·泰勒?!”

她手裡捧著一杯咖啡,正跟友人聊著什麼。很難想象,她是如今好萊塢身價最高的女星,就這麼隨意地走在這條街上。

“她去年監製了一部獨立文藝片。”緹文說,“我也是昨天看片單也知道她要來。”

特柳賴德的片單是絕對保密的,只在開幕前夜才會公佈。今年共53部來此展映,此前出現於戛納的兩部亞洲名導新片,也來了這裡。

在奧斯卡越來越政治正確的今天,亞洲片越來越成為北美頒獎季的常客。

這是因為,對於要求膚色、種族多元化的奧斯卡來說,好萊塢跟不上趟。

電影工業體系裡的人才培養,需要十數年,而好萊塢製作班底,往往以白人和男性為主,尤其是那些幕後技術類領域。班底的汰換需要一茬一茬來,無法拔苗助長,既然如此,那麼直接向海外電影傾斜、女性班底電影傾斜,就成了奧斯卡最快抵達政治正確的捷徑。

“很顯然,在這幾年的北美頒獎季,亞洲片嶄露頭角的機會越來越多,上一屆亞洲電影擁有五項提名,兩項獲獎,上上屆是十提七中,再往上是四提三中。”緹文的功課做得很足,各類例子和數據信手拈來,“你看今年,中島也來了,小津也來了。”

這兩位日本名導和慄山一樣,都是亞洲電影的名片。他們的新片選擇了在戛納首映,被稱為戛納又一年的“日本年”,雖然獎項顆粒無歸(毫不罕見且頗為幽默地),但反響很不錯。特柳賴德每年的片單都以獨立電影、衝獎氣質濃厚的藝術片及亞洲導演新片組成,因此這裡的東方面孔含量還真不低。

應隱用頸枕堵住耳朵,生無可戀道:“別唸了別唸了,師父快別唸了,再念頭要炸了。”

沒把俊儀笑死。慄山他們在另一臺車上,要是在,也是要被應隱可愛到的。

緹文把她頸枕強行摘下一邊,湊到她耳邊繼續大聲唸經:“環球和索尼都同時約我談發行,我等下到酒店先去見環球,你等著,特柳賴德結束後我們就去紐約電影節——”

“what?!”應隱兩手抓住頭髮,崩潰道:“不是說紐約不用我去嗎?不要!我要回家!”

這實在由不得她。

緹文用力地攥住了應隱的腕骨,看著她的眼睛:“應隱,風起於青萍之末,浪成於微瀾之間。自暴自棄者還在喋喋不休自怨自艾,聰明人卻已經號到了時代的脈搏。正如商陸講的,浪既然已經起了,所謂英雄,就是要迎風立潮,順勢而為。”

·

《雪融化是青》在特柳賴德影展的第二天下午進行。

這裡門票很昂貴,三五百美元起步,主辦方又不派發媒體證,受邀的更多是評論家,詩人,劇作家以及教授們。那些不修邊幅其貌不揚的,也許正是奧斯卡學院的成員們——而這樣的成員在特柳賴德比比皆是。

palm劇院十分簡樸,進入前廳,上空如旗幟般懸掛著各個知名影人的灰白影像。應隱靜站了會兒,與劇組走進放映廳。

六百多個座位座無虛席。

威尼斯的折戟早已傳開,她登臺,尚未鞠躬,臺下已報之以掌聲。這並非出於同情,而來自於尊敬。

第三天下午,在露天搭建的舞臺上,翠綠雪山谷的環抱之中,劇組的研討會在此進行。觀眾席只放了數排靠背椅,更多前來聆聽的人簇擁地站著,或者在草坪上席地而坐。這裡沒有規矩,只有禮貌,想聽便聽,不感興趣了就悄悄地走掉。

主持人是著名影評家雷姆·文德斯,他與應隱和慄山談論創作歷程,談論電影美學,最後,談論到表演。

“絕沒有可能有人在看過了電影之後,對你的表演抱以輕飄飄的定論,大談方法派,體驗派,bala,bala,諸如此類誇誇其談的東西——我的意思是,這些東西在任何時刻當然都是嚴肅的,有學術探討價值的,但是在雪青這個角色前,它們變得輕浮。”

他拿著話筒,目光直抵人心:“我相信,你也絕無可能面對採訪,侃侃而談自己這場戲是怎麼設計的,那場戲是怎麼沉浸狀態的。我想聽聽你的艱難時刻。”

這是一個很敏銳的開放性問題,直接關乎到應隱在這些刁鑽古板的學院成員前的第一印象。

其實有很多安全性的表達,一瞬間五六七條地在應隱腦中冒出。這是作為明星長年受訓後的基本素養。

風在山谷間遊走,發出沙沙的摩挲聲。有一隻明黃色的瓢蟲爬到了應隱的裙子上。

應隱拿起話筒,在聽眾的等待中,她說:“是拍第一場吻戲的時候。”隨即自己笑了一下,“抱歉,這個回答似乎顯得既不敬業,也不專業,但確實是我最艱難的時刻。”

雷姆·文德斯輕輕蹙眉,身體前傾:“為什麼?據我所知,你們是先拍了數場身體戲後,再拍吻戲的。無疑冒犯,但難道吻戲比身體戲更難?”

應隱略略頷首,看了慄山一眼後,道:“因為在這些吻裡不能有應隱的成份,而只能有尹雪青成份。我想,這就是我涉過刀鋒的時刻。”

“你似乎做到了。剔除自己。”雷姆·文德斯舒展開眉頭。

“我原本做不到,或者說不願做到,但回頭有路,片場的燈光外,我先生一直站在那裡。所以我做到了。”

·

特柳賴德落幕時,媒體刊發的通稿十分簡潔:

【慄山攜應隱亮相特柳賴德,新片《雪融化是青》展映】

不怪媒體無可書寫,因為特柳賴德沒有主競賽,也沒有獎項。

只有業內默默地關注。

因為是香港出品的電影,終歸還是香港電影人要敢說一點:

“入圍特柳賴德片單,可以完全沖淡先前威尼斯沃爾皮杯折戟所帶來的陰影——當然,拋開影后桂冠不談,雪青在威尼斯的表現其實是勢如破竹,很成功的。特柳賴德的展映非常關鍵,它幫助電影在北美建立聲勢,並在學院成員中留下印象。”

“但是,從歷史來看,華語片也不是沒有走到過特柳賴德。”

“很少,如果我們放眼整個亞洲,你會看到走進特柳賴德的作品,到今天都已經是毫無疑問的歷史留名了。”

“那麼這是不是意味著,雪青這部片可以在北美走得更遠。”

“我知道你是指什麼。(笑)這是一條漫長的陣線。對於頒獎季來說,現在才九月份,只是剛剛開始。能走多遠,質量和公關都很關鍵。質量是船,公關是勢,船乘勢,破浪成風,無船之勢,那就是陣空的風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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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約電影節是秋季影展的尾聲,也是這些裡號稱最前衛、時髦、銳意的電影節。片單在8月份既已公佈,它不怎麼受國內輿論關注,因此只在通稿裡一現。

應隱原本是不出席的,但已經到了特柳賴德,緹文把她拐到紐約便很水到渠成。

從特柳賴德到紐約的飛機,全劇組大睡特睡。來時多興致勃勃,走時便有多行屍走肉。空姐服務頭等艙,欣賞各種睡姿橫七豎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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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疆阿恰布的冰天雪地走到大都會,星光紅毯又回來了。

影展的對談上,章瑋作為嘉賓現身。

記者問:“在你心裡,雪青是一部怎樣的片子?”

經年與西方媒體、傳媒機器打交道的章瑋,一身瀟灑廓形西服,頭髮全然銀白色,臉上皺紋根根清晰,但紅唇氣場十足。

略一思索後,她說:“這是一部講述社會少數邊緣群體戀愛、同時探討了婚姻與自由的故事。兩位主角一位是身患絕症、來自小鎮的性工作者,一位是困於深山、未曾見過花花世界的離異少數族裔。在得天獨厚隱居避世的自然環境中,他們相識,戀愛,但在浪漫之中無時無刻不壓抑著絕望的悲歌。”

採訪傳回國內,評論:

【絕了】

【章奶熟練運用彼方武器並積一分】

【有點黑色幽默】

【這一連串詞聽得我笑出聲】

【師夷長技以制夷……】

其實說完這些後,章瑋真正正色說的是:“當然,在鏡頭和敘事中,我更感同身受的,是它表達出的其他東西。”

這些東西是什麼,她沒說,因為別人已經說過很多遍了。

她最終以最通俗的語言結束評論:“作為故事片,毋庸置疑它很精彩,這是最要緊的。”

意外之喜的是,慄山定居於洛杉磯唸的女兒也趕到了電影節現場,坦言電影概念雛形來自於一次深夜的父女對談。慄山說:“這是我第一次真正走進lily的內心,瞭解到她在經歷什麼、思考什麼、觀察什麼。”

訪談結束,慄立——lily,找到應隱,跟她頗為打趣地說:“我不是為我爸爸來的,我是為你而來的。他請不動我,這些親密關係的敘事,美國人愛聽,我是為了你才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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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約電影節展映的同時,《雪融化是青》正式公映。

由於在威尼斯與影后失之交臂,國內對這部電影及應隱的評價呈現出極大的割裂。一方面,專業的電影媒體不斷髮文稱讚電影與應隱,另一方面,善於扯頭花共沉淪的各家粉圈們則並不買賬,認為國內的謳歌是坐井觀天自吹自擂,是資本為應隱扯大旗當遮羞布。

9月20日零點,在如此割裂且雙方都很氣勢洶洶的聲浪中,電影開畫。

專業賬號追蹤了電影在各地的預售票房,合計超過三千萬,對於一部尚未拿下內地放映許可的文藝電影來說,已經是不可思議的成績。公映當天,即使是午夜場,也取得了不俗的上座率。

9月20日,凌晨一點四十分,影迷短評口碑出爐:

【其實是鄭允敏的粉絲,所以是抱著審判的心情去的。表演高下見仁見智,但我確實有被touch到】

【這是一部玩弄心理預設的電影,很意外,觀影前的所有想象、預判在觀看過程中都被顛覆了,可以理解在威尼斯的大獲成功】

【以為會有很多裸露戲,沒敢約朋友(怕尷尬,自己一個人去看的。但其實並沒有,虛驚一場,準備跟朋友二刷啦。】

【好看】

凌晨五點,影迷各式長評出爐。

早晨十點,星期六,應隱影迷後援會發佈排隊過關照片,附文:

【我們深知這部片這個角色對你的意義,所以我們第一時間去見你。】

中午十二點,《雪融化是青》再度登陸熱搜,詞條是:【鏡頭裡的大象】

下午兩點,有人在論壇發帖問:

【只有我覺得看的過程中覺得很難受,受到了冒犯嗎?】

附和者也有,但有一條回帖後來者居上。她如此回答:

【在文藝作品中,我們需要區分現象本身,以及批判呈現這一現象的行為。批判呈現也是會刺痛的,但那並非是呈現的錯,而應當將目光投至現象。如果批評的矛頭對準向“批判呈現”這一行為和主體,我們大約會獲得越來越多的粉飾性的創作。】

人們點入這個帳號,發現她是章瑋。她在之後撰寫長文,標題是:

「草船借箭:紐約,我與應隱女士的一次長談」。

首映日下午五點, 《雪融化是青》官微發佈海報,感謝影迷的四千萬票房支持。

海報中,應隱跪在冰雪堅厚的夜晚,月光照著她,睡袍滑落,露出她的小半片脊背。粉霜般的雪自肩頭撲簌簌落下,她側著臉,下巴和眼睫都沉靜地低垂。

首映日晚上八點。

影院的週末黃金時段拉開序幕,《雪融化是青》在排片不利的情況下穩咬上座率,逐步縮小與同期上映的商業片的票房差距。

首映日晚上九點。

商邵包場,商家所有人在香港一間影院的貴賓廳裡共同觀看了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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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約與東八區正好十二個小時的時差,這時候正是上午九點。

為了追蹤首映日的口碑和票房,應隱跟緹文、俊儀一晚上沒睡,這會兒才剛剛躺上床。但躺上床也並非就真準備入睡了,三個女孩一起擠在一張大床上,正彼此分享刷出來的新內容。

接到商邵的視頻,在緹文和俊儀的起鬨聲中,應隱拂了拂頭髮,下床坐到落地窗前的太妃榻上。

視頻接通,拿手機的卻是明寶。明寶揮揮手:“大嫂大嫂,我明天包場請朋友看!”

應隱忍俊不禁:“別破費。”

所有人都輪流與她說了一番話後,手機才到了商邵手中。

離開場還有十幾分鍾,商邵略略走開,找了處安靜的地方。先是望了鏡頭中的她一會,才說:“昨晚上一直沒睡,對麼?”

應隱被他問得鼻尖有些酸楚,不敢讓他看出究竟,連忙說:“沒有,睡了一會的。”

“不好的評論不要看。”

“嗯。”應隱點點頭,目光仔仔細細地看著他:“咦,我送你的領帶。”

一條暗紅色的忍冬紋領帶,單看有些華貴,但被他的氣質一壓,便一點也不隆重或繁複了,很匹配。得空在家的時候,她每天清晨都會親手給他系領帶。第一天就露餡了,手法並稱不上熟練,被商邵取笑問:“應小姐,這就是你所謂的會十二種領帶的系法?”

“不知道爸爸媽媽看了會不會尷尬?”過了一會,應隱歪過臉,下巴墊在手臂上,像是自言自語般地說。

“你去睡覺,等你醒來,我告訴你答案。”

“他們應該多少也有數了。”應隱自我安撫。

“你後悔嗎?覺得窘迫,無法面對自己。”商邵輕描淡寫地問。

應隱怔了一怔,抿起唇,搖一搖頭:“沒有。”

“那就可以了。既然是經過自我審視後的選擇,就不必為別人的反應而患得患失。”商邵勾了勾唇,“何況 ,真的沒什麼。”

“也許爸爸看了以後勃然大怒,命令緹文把那三千萬快快還給他。”

商邵失笑出聲:“三千萬而已。緹文會接受,是我讓她給他面子,否則,怎麼輪得到他出錢?”

聊至電影快開始,應隱掛了電話。

大約是商邵知道她心沒那麼寬,過了一會,又單獨發給她一條微信:「妹妹仔,你要記住,我為你驕傲。」

應隱將這行字逐字逐字地看了,手機貼著心口捂了一會,仰著面,過了半晌才敢眨眼。

她好想他。但他太忙,若她說出口,不辭辛勞,他也會飛紐約一趟的。應隱不敢說。

在想象著商家人如何觀影的心情中,她磨磨蹭蹭地睡去。醒來時,枕邊有新的微信。

他說:「我很想你。告訴我,在屬於電影的時間裡,你也有一時片刻地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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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做足了心理準備,大約也知道這部電影有些大膽,但看完了電影,商檠業還是獨自抽了很久的煙。

商邵過去時,商檠業把煙掐了,揮手散了散煙霧,問:“拍攝過程中順利嗎?”

商邵懶得抽他周圍空氣裡的二手菸,十分不恭敬地站地遠遠的,倚著牆,漫應了幾件事。而後問:“你覺得這部電影怎麼樣?”商邵問。

商檠業不怎麼置評自己專業領域外的東西,審慎地說:“我能夠欣賞到當中的一些東西。”

“那你親自告訴她。”

商檠業愣了一下,眯了眯眼,又一哂:“你現在都會安排我做事了?”

在兒子面前姿態高是高,但訊息還是發了。作為董事長和長輩,商檠業的口信十分樸實無華:【錢不夠的話,隨時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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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映第二天,柯嶼在微博難得營業。他發了兩處香港電影院及雪青的場次,告訴他的粉絲們,在接下來的一星期,可以隨時走進這兩家影院的幾號放映廳,坐下來安靜欣賞這部影片。

張乘晚曬了票根後,上了熱搜,雖不是買的,背後倒也有推波助瀾的影子。

既有大花起頭,越來越多的女藝人在微博曬觀影留念。在如今時代,很難在自己帳號說一些心裡話了,所以她們的影評顯得中庸而保守——但不妨礙上熱搜。

一些花粉痛心疾首:【你有沒有考慮過你這種舉動在給她抬咖?她本來跟你平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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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起於青萍之末,浪起於微瀾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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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嘈雜的聲音當然還有。

還有人嘲笑應隱的四進四出。

可是龐大的觀影群體給出了另一種不同於粉圈的聲音:

【這難道不正意味著她擁有四部闖入歐三主競賽的代表作嗎?這樣的作品厚度,在同齡女演員中無出其右。】

【一部威尼斯不算什麼,期待她在接下來頒獎季的橫掃。】

【星雲星河已經預訂,二封,想想就激動,內地女演員第一人】

【她拍這部片的時候,已經跟商邵拍拖了,但是她仍然接了這個角色。說難聽的,正常豪門都不會允許或接受,她的婚事很可能告吹。從這個層面上來說,我就佩服她。所以女人永遠不要為了另一半芥蒂而放棄自己的事業啊!即使你的另一半富貴頂豪如商邵!】

還有人說她豁得出去一脫衝獎。

但這樣的樓也很難控住評論了,客觀理智的聲音取代了那些尖酸刻薄和陰陽怪氣:

【說實在的,要不你去看看電影吧,槍版也行。】

【首先,其次,最後。】

【這不是一部妓.女片啊,如果你看了電影,仍覺得無動於衷,那說明你生活在一個幸福的烏托邦之中,而非水面之下。】

【你思考的角度很不可理喻且充滿惡意。】

【正視她的事業心,很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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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映第五天,那些通宵達旦的關於影后關於演技的爭辯,塵埃落定。

「錯過尹雪青,是沃爾皮杯的遺憾,而不是反過來。

應隱也無需‘無冕之後’這樣的悲情稱號,她會加冕,終有一天,並且這一天絕不會遲到很久。」

這是章瑋在「草船借箭」一文中的結束語,被人們普遍引用。

《紐約時報》發文報道正在進行中的紐約電影節——

“《雪融化是青》在亞洲片單中如一抹青色般亮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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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發採訪如此密集,完成紐約站後,又飛往倫敦,展開歐洲映前預熱和公關。

直到十一月初,行程才算告一段落。

飛機降落法國南部,車子抵達la base時,應隱睡得很死。

車門嗑嗒打開,她臉歪在頸枕上,濃密黑髮掩著蒼白倦容。

商邵真看得既心疼又好笑。司機輕聲詢問是否需要將她叫醒,他搖了搖頭,示意他和禮賓先將行李歸置好。

開後備箱拿行李時,縱使動作再輕,也有不小的動靜,但依然沒把應隱吵醒。隱隱約約是知道身邊坐了一個人的,她不設防,在氣味中就中了圈套,自顧自地挨上去。

磨牙。

商邵由她枕著,幫她把真絲眼罩重新拉好。

司機隨著禮賓進酒店大堂時,回頭望了一眼,發現他在車上無事可做,單純只是在看老婆。

應隱醒來時天已黑了。是受了驚醒來的,身體劇烈一抖,蹭地一下坐直說:“坐過站了!”

商邵:“……”

看到夜,看到他,她一愣,臉上神情垮掉,鑽進他懷裡嚎啕控訴:“緹文不是人,我受不了了,她只給我一星期假就要我回北美。洛杉磯,底特律,費城,芝加哥,波士頓……”

“別唸經。”商邵無奈地說。

應隱往他懷裡蹭:“我才唸了個開頭……”

商邵摸摸她頭髮,“為什麼要去這麼多地方?”

“要配合在美國的開畫。從紐約和洛杉磯開始,慢慢地增加場館,配合北美頒獎季的時間路線。要造勢,接受採訪,上電視。”應隱嚥了一下,比了個三:“現在已經預訂了這麼多采訪。”

“三……十?”

“三百。”

“……”

商邵的指腹從她喉間滑下,“怪不得嗓子也啞了,嗯?”

應隱點點頭,勾住他指尖:“你在車裡等了多久?”

“一個小時不到。”商邵往少了說。

應隱抬腕看錶,掐落地時間,拆穿他:“騙人。”

商邵只好無奈道:“看你睡得熟,沒捨得。”

其實他如何不知道應隱的辛苦?縱使公務繁忙,他也隨時關注著她的行程。也直接過問過緹文,沉著氣,問她,這麼密集的行程是否有必要。

緹文領銜國內外兩組公關,猶如站在一架飆速起來的黃金馬車上,錢投下去,瞬間便沒影了。既是開弓箭,就沒有回頭路。她認真地說:“應隱是主演,是最好的公關門面,如果她不出席活動,會是電影最大的損失。不能讓那幫人覺得你不care這個獎,覺得這個獎對她來說可有可無。你熱情,他們才熱情。”

la base的碧海藍天,便成為應隱之後半年記憶裡唯一的透氣之色。其餘的,都是金色,黑色,紅色,太金碧輝煌紙醉金迷,叫人厭煩。

「自由意志」號的銀色罩布掀開時,應隱在強烈的陽光下眯了眯眼。

心想,原來罩著東西呢。要是當時死成了,俊儀這個笨蛋一定找不到,抱著她的骨灰罐亂走,她豈不是不能安息。

真是傻話。

“怪不得爺爺不同意你的夢想。這麼小的船,去那麼大的海,就好像把rich丟到非洲大草原。”應隱想了想:“爺爺晚上一定會為你睡不著的。”

商邵邊整理著桅帆,邊看向她,問:“那你呢?”

“我……”應隱在船尾舵盤處坐著,說:“我給你打下手——如果你不嫌棄我手忙腳亂的話。”

商邵抿起唇,彷彿對她的回答不意外,回過臉去,安靜而認真地繞動繩索。

等到晚上時,她才在激烈中,知道他內心的震動。

“你有沒有想過,有千分之一的概率,我們可能會一起死在海上。”他的臉上汗涔涔,聲音很啞,汗溼的指尖撥開應隱額髮。

“所以大概要等小孩長大,你從公司退休……”她的聲音被撞得破碎,句不成句。

商邵笑了笑,垂著的眼眸幽深得彷彿沒有光。他的著迷是如此危險,失去理智。應隱心口慌張起來,磨蹭地想逃。不過兩步,腳踝落入他滾燙的掌中。他摩挲著,驀然發狠,將她拉回懷裡,牢牢地嵌住。

事後算起來,他們的第一個孩子,應當就是在la base的這一週懷上的。

其實他們誰都沒在意,因為在麗都島的幾次並沒有成功,況且,這種事哪有這麼隨心所欲?抱著順其自然的心態,注意力也完全不在這上面。直到在費城的一天,應隱想起來問俊儀:“咦,我是不是推遲很久了?”

她向來準時的,俊儀也記著日子,問:“沒來嗎?都過去一週了。”

“沒來。”應隱手貼上小腹。

“是不是太累了?你一直睡不好,每天都在上採訪。”俊儀不經意地問,又“哦!”地一聲,壓低聲音:“你不會懷孕了吧!”

“不可能。”應隱下意識否認,“哪有這麼快。”

程俊儀,一個小小小姑娘,哪有這些概念?聽她一說,便點點頭,“好吧,那就是太累了,嗯,也正常。”

她一說,又似乎給了應隱佐證,於是她便也說:“對,太累了。”

·

與她過去這一個月的密集公關活動相輔相成的,是一路前哨獎的揭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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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25日,哥譚獨立電影獎 最佳女主角:應隱。

11月26日,紐約影評人協會獎,最佳影片、最佳攝影:《雪融化是青》,最佳女主角:應隱。

11月28號,美國國家評論協會獎,五佳外語片:《雪融化是青》,最佳女主角:應隱。

11月30號,亞特蘭大、好萊塢、底特律、華盛頓影評人協會獎:最佳攝影:《雪融化是青》,最佳女主角:應隱。

12月2號,洛杉磯、波士頓、費城影評人協會獎,最佳女主角:應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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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緹文暴瘦五斤。

她要給金主彙報工作的。打給商檠業的電話都是喜訊,商檠業指尖擎著雪茄,發出靈魂拷問:“有這麼多獎要拿嗎?”

緹文訕笑:“有的,每天都有,有時候一天開五六個……其實我們已經掉了八個了——但不要緊!我們目前開了一千二百多家館。藝術院線的成績很好,大眾院線也可圈可點。”

“用不用追加投資。”商檠業務實地問。

“不用,威尼斯,特柳賴德,一路過來我們都太好了,已經墊好了底打響了知名度。”緹文很得意:“目前為止,只花了兩百萬美金。”

這個數額是很少的,再優秀的電影衝奧,都需要運作。一部最佳影片,也許需要1000-3000萬的運作費。這運作並非是指給學院成員們吃拿卡要,而是傳媒、遊說的費用。你無法確認每個投票人都看了你的片子,因此,只好一部部確保他們看了、亦看懂了。

衝奧的公關,正如一場最精細複雜的手術工程。

商檠業回憶了一下:“我不是給你了三千萬?別省。”

“後面兩個月還要花錢,主要是針對近萬個學院成員的放映會和遊說,不過以目前的影評人獎反饋來看,我們很有餘裕。”緹文想到另一件事:“而且美國人蠻喜歡隱隱的。”

“為什麼?她在美國也有名氣?”

“沒有……”緹文有點難以啟齒,聲音虛弱下去:“起因是有個tiktok博主,發了看她綜藝的reaction。”

商檠業眉頭一皺,察覺事情並不簡單:“什麼綜藝?”

“呃……”緹文扶額:“一檔養豬綜藝。”

商檠業:“……”

早知當初,就該買母帶、銷燬一氣呵成。

“uncle你不要生氣啊,”緹文趕緊說:“跟內地比起來,這邊就比較吃這種放得開、真實的形象,而不是高高在上甜美端莊的。況且隱隱上了幾次電視節目和紅毯,他們呢,就覺得她很有反差感,很可愛。”

商檠業面無表情:“嗯,是挺有反差。”

升叔熟練遞上降壓藥。

商檠業睨他一眼,升叔能屈能伸地退下了。

緹文硬著頭皮說完:“星光和路人度很重要,我們就小小、小小地推了一下。”

小小推了一下的後果是,養豬綜藝出口轉內銷,從tiktok火了回來。

這段內容之前就已經熱過一次,再熱,網民還是吃得津津有味:

【經典永流傳】

【我女太可愛了】

【我說老美別太有眼無珠了,站在你面前的是內娛第一星光大美女,不是養豬能手!】

【從這個抓豬的熟練度來看,樓上很難有說服力】

【靈魂提問,太子爺看過嗎?】

【太子爺看完表示我的老婆果然與眾不同】

【有一種忘了她在衝奧的茫然。】

【ls別天真,衝奧也就玩玩,怎麼可能啊】

【不覺得很刺激嗎?】

【不提華裔第一位影后哈,中國人走得最遠的是金球影后提名,應隱走到這裡也差不多了。】

【萬一呢?】

【沒有萬一】

·

12月5號,又一年生日。

《雪融化是青》內地過審,定檔12月31號。

金球獎提名名單公佈。

應隱:最佳劇情類女主角。

·

“媽媽,我走到了,這是中國人曾經獲得的最好的歷史成績。我在美國一切都好,……嗯,確實有一點累,但不要緊。——你不用來!你腰不好,坐飛機很折磨。俊儀把我照顧得很好。頒獎禮嗎?頒獎禮還早,得1月6號。……嗯,好,我找人給你放直播。再見,晚安,我過幾天回來看你。”

·

絕沒有任何一個時刻,能抵得上內娛的此時此刻。

#應隱獲金球獎劇情類最佳女主角提名#爆

【如果真拿了金球影后,應隱的歷史地位不敢想。】

【不會吧,我要見證歷史了?我還沒做好心理準備/跪/】

【有什麼不敢想,現在就是歷史前三了啊】

【沒歐三啊,就一個金球提名,要吹也悠著點】

【歐三是遲早的,北美歷史成績才是可遇而不可求,本子,演技,大時代,氣運,公關,對手,政治與哲學浪潮,醒醒,你已經站在了歷史界碑上,是止步還是一往無前,就看1月】

【笑死,只聽過歐三舔不到奧斯卡,沒聽過奧斯卡向下兼容不了歐三的。等著。】

【隱姐,你粉絲怎麼又替你貸款上了?】

【啊啊啊報報報!預售票房過億了!】

【基操,淡定,她本來就能扛票房,加上這一路勢頭】

【文藝片票房過億正常,關鍵看後續,雪崩腰斬都有可能。】

【贏麻了好吧,東南亞港澳臺六千萬收官,北美歐洲合計破兩千萬美元,內地一億】

【啊?拿頭贏麻,公關費不算?全北美的廣告牌、電視節目、紅毯、採訪,專門針對學院成員的酒會放映會】

【別短視,只要衝奧成功,全球電影版權交易少說兩百個,你猜這分賬有多少?你又猜內地會以多少收官?】

【《只要》,敢情是貸款吹啊?】

·

跨國飛機降落香港時,機艙裡播放起了jingle bell的鈴鐺歌聲。舷窗外,這龐大的都市燈火通明。

臨近聖誕假期,香港國際機場人來人往,回家的,送別的,擁抱的,親吻的。電子公告牌每隔幾秒就刷新一次,這上面牽連無數重逢和別離。

應隱走貴賓通道。

明淨的玻璃窗,倒映出久別團聚後的緊緊擁抱。

她一抱上商邵就開始哭:“太累了,太累了。”

她好委屈,好像跑馬拉松的小女孩。

商邵不住吻她發頂:“你已經贏了,已經很棒,是最棒的,明白嗎,連商宇的股票都因為你漲了十個點。”

“你又騙我。”應隱吸吸鼻尖,玉色的膚質上一點微紅。

商邵抬起手,將她眼睫上那點可憐晶瑩的眼淚抹掉,笑著道:“怎麼越來越不好騙了?”

回深水灣,簡直受到英雄凱旋般的待遇。熱聊到十點,她實在堅持不住,在沙發上睡倒。

商邵將她公主抱回房間。快十分鐘的路程,真虧他抱得動。

剛一沾床,她便睏倦迷濛地醒來,第一反應是往身底下看看。床單太白,她夢裡很沒安全感,怕月事突然來了弄髒。都怪當初第一次來這裡留宿時,也是這時候,商邵還驅車下山給她買棉條。

“點?”商邵給她倒了杯溫水。

“這個月一直沒來,怕突然來了。”應隱接過水,一口一口喝著。喝了半杯,沒聽到聲響。她抬頭望,不解:“嗯?”

商邵靜站著,平緩自己呼吸,很努力才剋制回了不動聲色。

“你有沒有測過?”

“測什麼?”

“懷孕。”

“不可能。”應隱握緊杯子。

“也就是沒測。”

“那……”應隱遲疑地問:“測一下?”

“嗯。”商邵點點頭。他轉身便要出門,讓用人去拿試紙,但被應隱叫住——

“別驚動媽媽。”

“我這裡沒有。”商邵無奈地說。

“媽媽那兒也未必有。”應隱客觀地說。

哇,她想,他們兩個好像笨蛋。

“我開車去買。”商邵深呼吸,解開兩顆襯衣釦,“等我。”

原本可以支使用人的,但男人自己開車下山,坐在taycan裡,夜晚的光影靜極了,流淌在霧霾藍的車前蓋與擋風玻璃上。透過花影、樹影、月影,可以看到他唇角勾起的笑。

他握著方向盤的手不自覺緊了一緊,微微深呼吸,對自己說:商邵,冷靜。

八字還沒一撇。

但他的唇角只壓平一會兒,便又不受控制地上翹了起來。

他微微垂臉,笑嘆了一聲:“出息。”

理貨員會記得這個男人嗎?他曾專程來買一盒棉條,雖充滿疑惑卻很耐心。那時也是這樣的,襯衣,黑西褲,袖口挽至肘間,頎長的身影很是清雋。理貨員記得他。記得他那時深沉而有壓迫感,今夜卻柔和。

“您跟您女朋友拉埋天窗啦?”她壯起膽子問。

商邵怔了一下,點點頭。

“恭喜哦。”

“多謝。”

“這款會準一點。啊,也可以多買兩種。”

有道理。

商邵買了一堆。

回深水灣,應隱正穿著睡裙跪坐在床上,兩手拘得緊緊的。

“怎麼了?”商邵快步上去。

“我不敢動。”應隱反覆抿著唇,臉頰緋紅:“我怕一動它掉了。”

商邵:“……”

“呸呸呸,不吉利。”她趕快呸掉。

拆了試紙盒,她走向洗手間,一步三回頭。

“要不要我幫你?”

“當然不要!”應隱快步地走了。

她吞嚥吞嚥,深呼吸兩下。

這幾分鐘怎麼這麼漫長?

商邵難以忍受。在屋內反覆地轉圈,踱步。襯衣解了數顆釦子,仍覺得燥熱,便脫了,換上舒適的t恤。終於,他靠近洗手間,敲敲門:“好了嗎?”

嗑噠一聲,門開了。應隱出現在面前,一手擰著門把手,一手拿著試紙。臉色紅得厲害,眼睛瞪得很大。

商邵抬起手,抹了把臉,好聽的嗓音已然沉啞了下來:“有嗎?還是沒有?”

應隱原想嚇他一下的,可是已經失去了表情管理。她整個臉上的肌肉、神經、五官,都是快樂的,往上飛的。

她說——一張口,聲音發著抖——“我懷孕了,我真的懷孕了!”

她控制不住地尖叫,商邵愣了一愣,似是還沒完全理解到這幾個淺顯的字,但臂膀已經強有力地託抱住她。

“你懷孕了,”他的手掌壓著她的後頸,不敢置信地笑著:“你要當媽媽了?應隱。”他反應過來了,心口因為巨大的幸福而感到酸澀和無法呼吸,託抱著應隱,吻不住落在她的頸間、頜面、唇上。

“你要當爸爸了!”應隱兩臂將他圈得緊緊的,“你要當爸爸了,商邵。”她不敢多說,身體裡滲出抖。

熱淚盈眶的時候,她心想,哇,他們兩個真好像互相道喜的笨蛋耶。

·

雖然衝奧公關小組建議,可以用母親身份進行一些溫情的塑造。但應隱拒絕了。

其實他們的建議是專業而正確的,正如之前商邵要送她私人飛機,以方便奔波於頒獎季時,他們也說這並不是一個恰當的舉動。在北美的輿論中,應隱的豪門身份很淡。

“我不想寶寶當作工具或手段。”應隱認真地說:“不要對外公開這一點,我們可以瞞到奧斯卡結束。”

她好長一段時間不敢穿高跟鞋,連走路都小心翼翼。懷孕的頭三個月是很危險而關鍵的時期,她睡不好。商邵獲了假,陪她在北美安胎。他們睡在床上,小心翼翼,翻身也分步驟,真的像笨蛋。

應隱出席公關活動的頻率顯而易見地下降。她只出席必要的場合,其餘的,都由慄山和白欖、緹文代勞了。

但沒關係。

1月6號,金球獎頒獎禮 ,應隱突破前人,創造歷史。

#應隱榮獲金球獎劇情類最佳女主#爆。

【歷史合影。】

【歷史合影。】

【臥槽?????】

【歷史合影(我好酸】

【歷史合影】

【@@@@@@內娛所有有演技追求的花】

【不會還要往前衝吧!】

【臥槽我好害怕】

【對不起我承認以前是對你大聲了點/跪/】

【你真的做到了。】

·

《紐約時報》:來自中國的女演員創造歷史。

《泰晤士報》:應隱,中國第一個北美重量級影后。

《名利場》:奧斯卡提名倒計時,來自中國的女演員能否創造奇蹟?

·

人生中第一個孩子是那麼驚喜。

“醫生,我真的懷孕了嗎?”她總問。

醫生笑得無奈而溫和:“從醫學影像上來說,是的,絕無疑問。”

“可是它也不踢我。”

“它還小。”

“可是我也不吐。”應隱找到證據,“你之前說的孕早期症狀,我怎麼一點都沒有?是不是我工作太累,它……”

“不是。”打拼在美國的華人醫生溫柔地說:“說明,它是一個很懂事的孩子,知道媽媽在幹大事,也許要創造歷史,所以不出來添亂,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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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起於青萍之末,浪成於微瀾之時。

這風已經成勢,這浪已經洶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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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11日,棕櫚泉國際電影節頒獎禮,最佳女主角:應隱。

1月15日,英國電影學院獎長名單公佈,最佳女主角:應隱。

1月20日,難以盡數的、長長的各類影評人獎、工會獎。

1月27日,奧斯卡提名投票開始。

2月1日,奧斯卡提名投票結束。

·

鳳凰和網易兩大門戶網站的電影娛樂板塊,都換上了屬於應隱的醒目專題

2月7日,奧斯卡提名公佈前夜。

所有重量級媒體刊文:

【歷史前夜|細數中國電影人衝奧成績,應隱能否創造歷史?】

這一天,內娛無人入眠。

電視連線香港著名電影人閻立嵐,他說:

“雖然在時代和政治的浪潮下,奧斯卡的影響力和公信力已逐年下降,但不得不承認的是,在第二個具有世界範圍影響力的獎項出來之前,奧斯卡仍然是全球電影人共同渴盼的桂冠。它也許什麼也代表不了,它也許,又代表了很多。華語電影短短百年,我們曾多次向奧斯卡發起攀登和衝鋒,從尋求文化認同地討好定製,到充滿文化自信地選送,回首望去,中國電影已經走出很遠。

應隱能否創造歷史,重要嗎?它很重要,也不重要。它是電影人心裡的大山,肩上的包袱。大山用以走近、抵達、超過,包袱讓我們沉重,上下求索,但也用來丟掉。

在歷史前夜,也許重要的不是創造了歷史,而是我們抵達,完成,然後重新出發。”

北美。

金絲楠木鎮紙鋪開,雪白的宣紙上,信筆揮就的墨跡尚未乾。

商邵離開書房,關燈。

燈輝一閃,那紙上寫的是:

「清溪奔快,

不管青山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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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8日,奧斯卡提名公佈。

最佳女主角提名:應隱。

歷史在這一夜繼續誕生。

·

結束了。

一切的爭論,嘲諷,關於歷史地位的探討,刻薄,陰陽怪氣——所有的喧囂,全部落定。

她是中國百年電影史上的第一人。

·

應隱非常嗜睡,常覺得迷糊。她已經提前擔憂起來,屆時到了頒獎禮現場,她恍恍惚惚的,要是沒得獎,又失去了表情管理,豈不是給中國人丟大臉了?

奧斯卡提名者午宴和頒獎禮之夜的禮服,瘋狂地送到她下榻的酒店。它們只等她青睞,而她不必擔心厚此薄彼了得罪誰。

“腰圍呢,是粗了一些,不過,完全沒有顯懷嘛。”儲安妮扣著捲尺,“哇,它該不會懂事到等你參加完頒獎禮才快快長大吧。”

“醫生說了,我偏瘦,所以顯懷本來就要晚一點。而且,”應隱算了一下,“剛好四個月,也不晚。”

“好想知道名字呢。”儲安妮好奇道。

應隱笑著點點頭,邊平展雙臂:“他這個人,挑我們分手的時候跟我說,他想過我們孩子的名字。”

儲安妮上前給她復尺臂展和胸圍,抬眸笑望了她一下:“商先生很會談戀愛。你心碎了。”

應隱垂下眼眸:“嗯。”

商邵從阿根廷飛回北美,溫差很大,下了機,他匆匆套上大衣,步履不停中問康叔:“她一切還好嗎?”

“好,一切指數都很正常。”

他簡直歸心似箭。

為了奧斯卡,兩人在北美一呆就是數月,溫有宜很放心不下,派了一整個最成熟的團隊過來。

到了酒店,腳步十分熟練地越過滿地華服,找到正在吃蘋果派的應隱。

“寶寶的名字叫什麼?”應隱開門見山地問。

“你終於想起來問了?”商邵似笑非笑。

“我以為你要賣關子。”

“這有什麼好賣關子的?”

“那你不說。”

“一直還在斟酌。”

“那斟酌好了嗎?”

商邵點點頭,牽住她手,往書房。

提筆,蘸墨,寫字前,他回眸問:“你有沒有想用的字?”

應隱搖搖頭:“我想先看你擬的字。”

“好。”

蘸飽了墨的筆在宣紙上走勢如游龍。應隱一會看字,一會看他,字如其人,字如其人。

墨跡新亮,空氣中,暈開墨香。

「鈞馜」

商鈞馜。

應隱喃喃地念,驚喜地看向商邵。

“喜歡嗎?你覺得怎麼樣?”

“我覺得,字形端正,看著念著,既有力量,又充滿香氣。”

“既有力量,又充滿香氣。”商邵笑了笑,溫柔地垂眸看她,複述了一遍。

她總是懂他。

鈞,力量也。馜,馥郁也。

“這是個女孩的名字,那男孩呢?”

商邵咳嗽一聲:“沒想。”

“啊?”應隱懵了。

“一定是女孩。”男人很認真且執著地說。

“……”

很多年後,商鈞馜將會在高清的電視錄播中,重新閱讀到她母親的風采。

她會看到端莊恢弘的奧斯卡之夜頒獎現場,當最佳女主角被揭曉為是這個聽著寫著念著都有些怪的中國名字時,臺下的沸騰。

看到她母親起身,與她父親緊緊地擁抱。

在鈞馜的認識裡,父親是很儒雅而內斂的,卻原來也會當著所有人的面抱住她,親吻她。

她目不轉睛地看著電視,手裡捏著遙控器,聽到她母親用中文發表獲獎感言。

她說,這份榮譽屬於全體中國電影人,屬於千千萬萬個創造奇蹟的女孩們。她很用力地握著小金人,目光始終看向臺下的男人,再開口,已哽咽。

“我還要感謝我的先生,商邵,謝謝你做我回頭的路,做牽我風箏的線。”

這是比喻句,鈞馜尚且聽不懂。

“感謝鈞馜。”

啊,是寶寶的名字!鈞馜的眼睛亮起來,看到她母親撫了撫肚子。

“在過去四個月裡,它都好乖。希望她能健康、快樂地長大,成為這個世界上,奇蹟的女孩們的一份子。”

原來寶寶還在媽媽肚子裡。鈞馜想。

臺下掌聲好響呀。

為什麼這麼響?鈞馜尚且不明白。

她要再更長大一些,懂得了“歷史”這個詞,才會懂得這一切的份量。

只是歷史過去以後,當人們回首,望向那道窄窄的光影路口,還曾記得最初的人,最初的英雄嗎?

那個午後,已很窈窕的少女推開父親的書房,在滿排整潔的典藏和特裝書中,熟練地抽出一本,並席地而坐閱讀起來。

那是一本回憶錄,作者的名字叫慄山。他已去世了,但是名字刻在中國電影的石碑上。鈞馜很喜歡他的文字,一篇篇地看。至中的一篇,標題叫做:

「我跟隨她創造歷史」

純質紙摸上去十分順滑。

“我第一次見到應隱拍戲,是在中國西北的蘆葦蕩前。白日炎熱灼亮,只是一瞬,就又陰綿綿。她咳嗽得厲害,但為了陪劇組等待寶貴的光線,一直沒有去醫院。她如此漂亮,明媚,純淨的眼裡有一股倔強,在跟這倔強交鋒前,你會誤以為這倔強如玻璃,是脆的,但其實,它如鑽石。

她是中國第一位、也是目前唯一一位大滿貫影后,但我對她的回憶和講述,要連著她的先生,商邵一起。

如果可以,讓我們把時鐘撥回到那一年的新年夜。新疆的阿恰布冰雪堅厚,一架直升機降落在雪嶺上。這是我所旁觀的,有關他們故事的開始。」

——th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