鈍書生 作品
7、夫子責罰
腿上一波接著一波的刺痛還在叫囂,渙散的瞳孔裡映入一抹銅錢大的光暈。
馮玉貞眨了眨眼,罩在視野前的霧氣徐徐褪去,原來是崔淨空不知道從哪個角落裡撿拾一堆的枯枝落葉,在昏暗的山洞裡生起了火。
身體恢復些微氣力,手肘撐著地面,她支起上半身,小聲向他道謝。
“謝謝……空哥兒。”
小叔子今天委實幫她良多,找簪子、躲雨、正骨,真要一聲接一聲闆闆正正謝下來,恐怕嘴皮子都要磨薄幾寸。
方才形勢所迫,現在回想起來不免忸怩。馮玉貞本就是新婦,腿腳之類的部位也始終只有丈夫崔澤碰過。
現在被他觸摸過的皮膚長好似有螞蟻爬過,癢麻麻一片,就好像小叔子溼熱的手還握著她似的。
見人已清醒,眼神躲閃不敢看他,崔淨空只波瀾不驚地嗯了一聲。
大抵是另一方的渾然不在意,馮玉貞原本不自然的情態也很快散去。
她打開包裹,翻找出中午剩下的一個黃面窩頭,和崔淨空兩個人掰扯掰扯,冷冰冰地嚥進肚裡裡,聊勝於無。
雨勢愈大,活像是天上的神仙發怒,打穿了與下界的通道,細密的雨珠築成一堵透明的牆攔在山洞外,猶如一個小型的瀑布奔流而下。
兩個人圍坐在篝火旁取暖,馮玉貞心思越發凝重。
也不知道下午雨能不能停,時候再推遲,就算雲銷雨霽也為時已晚,加上山路泥濘溼滑,恐怕今天是沒法下山了。
可一晚上都待在興許有虎狼出沒的山林間……
“這裡很安全。”
清冷的聲音突兀傳來,馮玉貞驀地反應過來,她剛剛居然將心裡的話默唸出來了。
“你怎麼……”知道?
話音戛然而止,崔淨空熟稔的生火架勢、石壁上隱約刻畫的字跡冥冥中啟發了她。
從回憶中扯出模糊的一角,只依稀記得崔淨空被廟裡趕出來,有很長一段時間獨自於野外謀生,風餐露宿,夜晚便棲身在山洞裡。
外界雷聲大作,山洞裡卻瀰漫著詭異的沉默。對於馮玉貞未盡之語,崔淨空並未追問,兩個人又相對無言。
不知道多久,馮玉貞昏昏欲睡、強打起精神,聽見崔淨空突然出聲:“嫂嫂的腿,瞧著不像是天生的。”
這條腿——馮玉貞睡意全無,下意識將它縮回去。
兩手抱住膝蓋,整個人宛如一把被拉滿到極致的圓弓,她不由自主向後挺直脊背,全身上下不遺餘力地表明瞭強烈的抗拒。
但是崔淨空不閃不避,直勾勾地迎上去,目光如影隨形,就是要逼她親手把癒合的陳傷重新割開,給他觀賞自己血肉模糊的過往。
馮玉貞心下暗嘲,這幾天兩人相處下來,她對崔淨空還曾有過些微改觀,甚至對話本里的內容都變得有些將信將疑。
可是,現實如同一記重錘砸醒了她。
無論是現在的窮酸秀才,還是以後的奸相權臣,崔淨空的陰鷙和瘋勁兒都是切切實實鑿進骨子裡的,一有機會便爭相滲出金相玉質的皮囊。
氣氛僵持不下間,崔淨空添了一把柴。
馮玉貞是很不願意講的,但是,但是。
扔進枯木碎葉,黯淡的火光猛然向上空一竄,青年的臉龐就在跳動的火焰中模糊變形 。
有那麼一剎那,自眉骨到鼻尖,鋒利的弧度變得溫吞、粗獷,居然閃過五六分崔澤的影子,她一下就被這個重合的影子狠狠攫住心神。
於是勸慰自己:何必鬧得這麼難看?就算說了會掉兩塊肉嗎?反正用這隻難看的跛腳走了這麼多年,如今把潰爛的傷口挖出來供人取樂,好像也沒有多難。
或許是因為那幾分相似,又或許只是被火光溫暖,馮玉貞艱難開口:“我……我十一歲那年摔的。”
“怎麼摔的?”
“我和五弟上山摘果子,他嫌我囉嗦。”
她聲音很小,輕得落地也發不出半點響兒。
“是他把你推下去了。”
崔淨空語氣漠然,替她補上這個簡短故事的末尾。
馮玉貞不再說話了,她再發不出聲音。嘴唇抿成僵直的線,面容忽地很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