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酸薺菜魚湯



 坐在椅子上確實比跪坐舒服多了,但他們還是渾身不自在,總覺得自己有些對不起先賢。


 能把一個坐具上升到先賢的高度,也只有儒家弟子會如此想了。


 “蜀郡送來了一棵老茶樹,君上讓我種在了莊子上。我炒了些茶葉,荀子看是否合口?”朱襄為荀子倒茶道。


 這時早就有了茶葉,但茶葉都是當蔬菜與肉湯同煮成羹食。


 如果把茶羹當飲料,那肯定很難吃。但把茶羹當一道菜,其實味道還不錯,和加了其他蔬菜的羹湯區別不大。


 朱襄在趙國的時候就想炒茶葉,但茶葉是個貴重的東西,自己不好意思霍霍藺公和廉公的珍藏。


 秦王的好東西多,他就隨便霍霍了。練了許久的手,炒出了不知道是綠茶紅茶還是黃茶青茶的茶葉。


 應該是綠茶?


 管它呢,好喝就成。


 荀子抿了一口茶水,眼睛一亮:“很淡雅。”


 朱襄笑道:“茶葉中加些曬乾的果肉和花瓣,味道又有不同。不過若是荀子,應該更喜愛喝清茶。”


 荀子放下茶杯,道:“這杯具也很有意思。”


 朱襄得意道:“這是我和相和一起琢磨出來的。待我們改進一下爐灶,還能燒出更細膩的陶具……我和相和將其改名為瓷。”


 荀子笑罵道:“你來秦國,就做這些事?”


 朱襄道:“瓷比陶更不容易滲水,價格比金屬器具更便宜,民間也能用。而且瓷器很漂亮,庶民在家裡備上漂亮的陶瓷器具,心情一定會變好。等棉花製作出來,我再琢磨琢磨怎麼改進織機,讓庶民在冬季也能穿上保暖的衣物……”


 朱襄話音未落,一位儒家弟子忍不住道:“朱襄公,你怎麼僅操心這等庸俗之事?”


 荀子臉色一沉。


 朱襄笑道:“大部分人的一生,不過衣食住行,我不操心這些操心什麼?藿食者沒有餘力操心他們的衣食住行,只有肉食者去操心。賢能之士建功立業,最終不也落在讓黎民安居樂業,衣食無憂上嗎?即便是奮戰的將士,開疆是為了更多的田地,戍邊是為了黎民不受侵擾,還是落在了這一點。”


 蒙武連連點頭:“沒錯。”


 荀子冷哼:“不是人人都看得你這樣通透。許多人只知道自己要建功立業,但如何建什麼功立什麼業,他們心中卻一無所知,以為自己穿上綾羅綢緞,出有車食有肉,就算功業了。你一個看著天空的人,和在地面上匍匐的人說什麼?食不語,忘記了嗎?”


 “是,荀子。”朱襄趕緊閉嘴。


 剛說話的儒家弟子臉色蒼白。


 嬴小政露出了冷笑的表情。


 儒家確有人才,但大部分人只知道誇誇而談,沒有學到荀翁半分本事。


 說來,李斯和韓非也是荀翁的弟子?


 嬴小政咬著筷子,露出了睿智的表情。


 現在荀翁收李斯和韓非為弟子了嗎?若沒有,他們算不算自己的師弟?


 荀翁肯定不會不承認我是他的弟子吧?


 “別咬筷子,會長一口亂牙。”朱襄制止嬴小政。


 嬴小政癟嘴:“牙根癢。”


 朱襄道:“難道要換牙了?那更不應該咬。我找太醫給你配點清涼的藥包,你牙癢了就咬一口。”


 嬴小政點頭。


 等他再次迴夢境房間的時候,去看看夢境中的自己什麼時候換牙,換牙難不難受。


 夢境中的自己換牙的時候不會疼得嗚嗚哭吧?


 夢境中的自己在人前總是一副很威嚴的模樣,但嬴小政翻看了許多他的黑歷史,什麼躲在被窩裡櫃子裡偷偷哭之類,那是常有的事。


 雖然隨著年齡增長,他不哭了,但也會在私下罵罵咧咧,或者拿著寶劍砍桌子發洩。


 我才不會如此幼稚。嬴小政想。


 荀子開口後,桌上沒有人敢再說話。


 雖然飯菜很可口,但儒家弟子們都食不知味。


 當他們知道這一桌飯菜都是朱襄親手烹飪,他們就更食不知味了。


 朱襄見他們的神情,嘆了口氣。


 飯後,他重新讓人上了茶,趁著荀子去上廁所,對勉強算是他的師弟,但荀子說不算的儒家弟子們道:“孟子的理論與孔子並不完全一致,荀子的理論與其他儒家先賢也不完全一致。你們不僅要讀書,也要多思考,從你們親眼所見出發,去總結你們自己的思想。”


 朱襄見他們不理解,繼續道:“我知道你們尊重先賢,不願意懷疑先賢。但先賢提出的理論也會有錯誤,有不符合百年後世界的時候。如果所有事都是一成不變,如果弟子永遠都比師長弱,那學問還能發展嗎?”


 “你們想想,你們希望自己的弟子永遠弱於弟子……把弟子換成子嗣,你們希望自己的子嗣一代比一代弱嗎?”


 “即便是孔子,也說三人行必有我師,也要時刻反省自己。你們要效仿先賢,效仿的應該是先賢的品性。”


 “你們入秦後一定很疑惑,為何秦國的政令與先賢追尋的理想完全不同,但秦國卻比其他國家強大,秦民也比其他民眾過得更好。去多看、多問、多想,等你們解決了疑問,就是能獨當一面,去建功立業的時候了。”


 在座所有儒家弟子,全都比朱襄年齡大。


 若年紀太小,沒有在家中留下子嗣,他們是不可能在這個危險的亂世出門遊學。


 但朱襄對待他們就像是大學裡對待學生們一樣苦口婆心,他們對朱襄也畢恭畢敬,就像面對自己的師長。


 即便之前有人出口質問,但他並非懷疑朱襄,而是因為對朱襄太過崇拜,才話不過腦子。


 這個時代的儒家弟子與後世已經思想固化的文人不同,他們雖然尊重先賢,卻沒有丟掉懷疑和上進的精神。


 在這個人命如草芥的亂世,儒家弟子能仗劍行走六國,本身就不可能是眼界短淺的迂腐之人。


 “謹遵朱襄公教導。”儒家弟子們起身拱手作揖。


 朱襄擺了擺手,道:“坐下吧,不必多禮。君上準備建學宮,用紙張謄抄百家書籍。我推舉你們入學宮,你們在謄抄百家書籍的時候,正好可以學習更多的知識。我相信荀子會將你們帶在身邊,你們一定都是可塑之才。”


 儒家弟子們沒有坐下,再次拱手作揖。


 坐在朱襄懷裡,雙手扶著朱襄的胳膊,就像是坐在現在還不存在的龍椅上的嬴小政鼻子噴氣。


 他感到了十分的自豪。


 朱襄見這群人都是明事理,也是願意接受秦國的人,態度更溫和了。


 他詢問了這些人的名字,可惜沒有李斯、韓非和張蒼這三個荀子最出名的弟子。


 李斯和張蒼會成為秦國的官吏,將來肯定會為了荀子而入秦拜師。韓非是韓國的公子,不知道還會不會入秦拜入荀子門下了。


 朱襄正想著,卻不知道韓非已經來到了秦國邊境。


 但韓非卻不是來拜訪荀子,而是來拜訪長平君。


 荀子入秦的事沒有多少人知道,韓非自然也不知道。他想要尋找一條能讓韓國強大的路,翻遍了百家的理論,也沒有尋到自己想要的老師。


 他確實對荀子的理論很感興趣,但荀子此刻還沒有展露出自己治國的理念,所以韓非還未想過向荀子拜師。


 原本歷史中,荀子是在去了楚國當蘭陵令的時候,才專心著書立說。這時他的治國的名聲才傳出來,韓非才來拜師。


 而此時荀子治國的理念還只在手稿中,只有朱襄等人看過。


 長平君在三晉之地一舉成名,韓非早就聽聞了長平君的名聲。


 在朱襄被困邯鄲的時候,他也諫言韓王,去求朱襄入韓。


 韓國本來就國土狹小,農田的產量也十分低,基本糧食難以自給自足。韓非知道,一個國家的根本就是糧食,除了改革政治制度,讓農田增產也是強國中很重要的一點。


 如果朱襄去了韓國,不僅能幫助韓國田地增產,還能引來許多敬仰朱襄的人來韓國。這樣韓國就有更多的人耕種和打仗,能夠有抗擊秦國的力量。


 韓非花了很長功夫說服韓王,但韓國慢了許多步,白起以邯鄲城為交換,將朱襄接走了。


 韓王捶胸頓足的同時,又十分竊喜。


 他竊喜自己沒有去接朱襄入韓,否則白起就要拿他的國都來換朱襄了。


 韓非得知韓王居然得意洋洋自誇“英明”時,氣得結結巴巴找韓王吵了一架。


 這吵架的結果,自然是韓王差點把他放逐。


 在提議接朱襄入韓之前,韓非已經連續上書五年,請求韓王驅逐朝堂中不幹實事的小人,選拔有真才實學的人,韓王一直沒理睬他。


 這次吵架,韓非確實是忍無可忍了。


 但即便韓王討厭說話結巴還非常話多的韓非,韓非還是希望能讓韓國強大起來,免於滅國之災。


 他一直關注著朱襄,在朱襄在秦國做出成就後,他就萌生了入秦向朱襄請教的心思。


 他準備了許久,將自己的思想寫在書簡上,然後帶著三兩老僕,坐著殘破的馬車,滿心忐忑地入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