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蘭竹 作品
第22章 泥土沾穗粒
荀子曾以為,朱襄不會理解他的思想,不會成為儒者。
現在他卻發現,朱襄或許是他的知己。
儒家罵農家和墨家不知上下尊卑,將君王和貴族拉到了泥地裡,說什麼眾生平等,完是瘋話。
難道儒者真的認可有的人就該永遠高高在上,有的人就活該一輩子耕地嗎?儒家的大同社會理想說得很明白,不是這樣。
他們只是實話實說,認為農家和墨家的理想絕對不可能實現。
既然這種事不可能實現,為何要耗費大量精力去做?這對國、對家、對民都沒有益處。一種政治思想,首先要能實現,才能推行啊。
荀子認為天行有常,荀子認為君王無定勢,荀子還第一次提起“民心”而不是“士心”。
但荀子卻又說賢能之人應該從一而終,為天下一統而努力;君臣必須有別,臣子不能自詡比君王更高貴的人。
後世有學者批評荀子這樣是卑躬屈膝,諂媚君王,比孔孟品行低劣。
看荀子的生平,得不出這樣的結論。
荀子只是看到了當下的大勢,選擇了一個對當下最有利的政治思想——君主專|制,中央集權,天下一統。
荀子知道自己會揹負罵名。因為他這樣做,就是降低了天下原本能與君王平起平坐的士族的地位。
但荀子從不畏懼自己的身後名。只是偶爾,他也會哀嘆,心想自己能否遇到一個理解他的人。
荀況杵著長劍當柺杖,走到了朱襄身邊,訓斥道:“你既然知道,又為何無謂地哀嘆?哀嘆沒有任何用處,只會讓你變得頹廢。”
“是,老師。”朱襄抱著嬴小政站起來。
荀況頷首:“去做你能做的事。”
朱襄道:“是。”
朱襄和荀子對話的時候,感覺體力不行了的老人,抱著收割的穗子往回走。
“朱襄公!”老人看到了朱襄,立刻腳步輕快地走了過來,好像疲憊消失了似的。
家裡藏著土豆,又割了這麼多黍稷交稅,他的孫兒一定能活下來。這都是朱襄公的功勞。
他身後的小孩也一蹦一跳,好像恢復了活力。
老人放下懷裡的穗子,從懷裡掏出一個用枯黃的黍稷葉子編成的小環,塞到了被朱襄抱著的嬴小政手中。
老人笑著說:“好久沒出門了。我就想著這次出門,肯定能見到朱襄公和政公子。”
朱襄聲音壓得很低:“謝謝。政兒也很想你們。”
老人很高興,他和朱襄又寒暄了幾句,才抱起穗子,和小孩一前一後離開。
嬴小政在朱襄懷裡撲蹬腿,從朱襄懷裡跳了下來。
“等等!”嬴小政追了上去。
他本想把懷裡的糕餅遞過去。想起舅父的話,他咬牙道:“舅父在村口施粥,你們一定要去喝!明年、明年我還想要新玩具!”
嬴小政舉起手中的編草環。
老人笑得露出了掉了大半的牙齒:“好,明年還給政公子編玩具。”
小孩也對著嬴小政笑了笑,摸出懷裡的草環對嬴小政揚了揚,然後和老人一起步履輕快地離開。
嬴小政待在原地,揚起腦袋目送他們遠去。
待看不到他們的身影后,嬴小政才轉身撲進朱襄懷裡。
朱襄俯下了身體接住嬴小政:“我們回家吧。”
嬴小政悶聲道:“嗯。”
荀況嘆了口氣,道:“回去吧,做力所能及的事。我們去施粥。”
朱襄:“嗯。”
他力所能及的事不止施粥。
……
秦國咸陽。
趙王在廉頗敗退的時候,一邊積極備戰,一邊聽樓昌所言派人去秦國和談。
平陽君趙豹非常支持和談。此戰趙國本就不應該摻和,如果和秦國說明白了,趙秦兩國都各自退兵,自然最好不過。
平原君趙勝不太支持和談。不過他們都拒絕了虞信請求派人賄賂楚魏等國,要求合縱抗秦的意見。
在趙王和平陽君、平原君等人看來,長平之戰獲勝就能得到上黨,長平之戰失敗也不過是失去本就不屬於趙國的土地。
如果要楚魏等國出兵,贏了楚魏等國肯定會要求分走上黨部分土地,輸了趙國還要額外付給楚魏出兵的耗費,怎麼想都不划算。
除此之外,虞信的好友魏齊是秦國應侯范雎的仇人,秦王為了替范雎報仇將平原君騙到秦國扣留,逼死了魏齊,趙王用魏齊的頭顱換回了平原君。
虞信曾為了魏齊而丟棄趙國的上卿之位,與魏齊一同逃亡。當魏齊被逼死後,他才回到了趙國。
趙王對其心裡有愧,以為虞信會因此事怨恨趙國。所以在虞信和樓昌的進言中,他選擇了樓昌。
秦王殷勤接待趙國的使臣,高調宣佈秦趙已經和解,馬上兩國就要商量怎麼瓜分上黨的土地,然後聯合起來攻打其他國家,瓜分更多的土地。
楚魏等國原本想趁秦趙兩國交戰的機會出兵佔便宜,聽聞此事後擔心被秦趙聯合毆打,於是停下了私下的行動。
但秦趙只是這樣對外宣揚,兩方都沒有停手的意思。
趙王繼續徵兵,派秦王最害怕的趙括接替廉頗;秦王不僅讓白起悄悄去了長平,還做好了親自去前線督戰的準備。
廉頗一肚子鬱氣地回到了邯鄲。他沒有回自己的封地,也沒有回邯鄲的家,甚至懶得進宮去找趙王覆命。他直接跑到了朱襄家裡住著,把腿翹到了桌子上,讓朱襄好吃好喝地供著他。
眾人都知道廉頗心裡難受,都縱容著廉頗。連藺相如都輕言細語哄著廉頗開心,廉頗想吃什麼,藺相如就買來什麼給朱襄做菜。
廉頗今日又消滅了兩隻雞,剔著牙齒道:“聽說你論兵贏了趙括那豎子?別跟我說什麼不分勝負,以趙括的性格,他承認不分勝負就是你贏了。”
朱襄將當日論兵情形重複了一遍,道:“我不認為我贏了,我認為我和他在浪費時間。”
廉頗放下剔牙的小樹枝,拍著大腿笑道:“說得對,浪費時間!”
他笑完之後,咬牙切齒道:“君上和朝中高官還不如你,居然不知道那是浪費時間!”
說完,他從懷裡掏出長平的地圖,指著地圖道:“你看著地勢。”
周圍的人見廉頗已經回到邯鄲,還隨身攜帶著長平附近的地圖,眼神不由一黯。
朱襄坐到廉頗身邊,虛心聽廉頗指點論兵。
“君上問我為什麼退那麼遠,一直退到丹水。看這地圖,丹水前是一片丘陵,哪有開闊的地方給我駐守?難道要我背靠丹水少水?!”
長平附近的地圖是一個“川”字形河谷地帶。
廉頗退守丹水東岸,選了一個地勢較高的寬闊谷地駐紮。趙軍軍營前方是地勢開闊的丹水、少水河谷地帶,背靠太行山脈,南方也與丹水相鄰。
丹水、少水河谷無險可守,且可以用水攻,所以秦軍不能在河谷駐紮。少水西岸是一片丘陵,地勢也不夠開闊,所以秦軍只能在少水西邊較遠的地方安營紮寨。
每次秦軍攻打趙軍堡壘的時候,先要經過丹水、少水兩次切割,無法組織起戰馬和戰車的衝鋒。趙軍居高臨下,可以很輕鬆地阻擋秦兵進攻。
不僅如此,廉頗控制著丹水南邊河道,糧草可以通過丹水十分順暢地遇到趙軍營地。只要廉頗避戰不出,他就能在高高的壁壘上煮著粟米飯唱著歌,嘲諷秦軍在壁壘下無能狂怒。
“秦國已經出兵三年,且剛佔領上黨等地,糧草仍舊需要從雍州、巴蜀遠遠運來;趙國剛出兵幾月,兵營背後就是趙國本土,糧道十分短。”
“不避戰不出等著秦國自己退兵,難道讓我出去和他們拼死?且不論拼不拼得過,打仗就是要敵人死得多,我方死得少。我能以最少的消耗讓秦軍退兵,為何要讓手下將士兵卒去送命!”
廉頗握拳狠狠砸在桌子上,居然把木桌砸出了一個洞。
朱襄連忙幫廉頗包紮鮮血淋漓的手,問道:“廉公可將這番話告知趙括?”
廉頗罵道:“我說了!他應了!但我剛得知消息,他把我留下的官吏都換了!連管理後勤的人都換成了他的心腹家丁!他就是鐵了心要去送死!”
朱襄明白了。沉浸在吃喝中的廉頗今日突然爆發,就是因為知道了趙括換掉了他的人,仍舊決定出擊。
長平。
趙括披著大耄,眼前放著一張和廉頗手中類似的地圖。
他什麼都沒看進去,腦海中不斷回想著父親生前的話,母親離別前的話,藺相如不屑他的話,廉頗輕視他的話……還有來到了兵營中,那些他看不起的將士兵卒的竊竊私語。
這些人根本沒聽到過他的名聲。他們都不忿一個不認識的年輕將領,憑什麼換走廉上卿,成為他們的主將。
他帶來的家丁不斷宣揚,他是馬服子,是馬服君的兒子,是趙奢親手教導的繼承人,軍中流言才漸漸平息。
趙括感到十分難堪。
所有人都認為,馬服子是對他的誇讚。但他自己認為,馬服子是對自己的侮辱。
難道除了馬服君的兒子,除了趙奢的兒子,他就沒有其他值得別人記住的名號了嗎?
他不顧身份,如貴族的門客一樣四處尋人論兵,想宣揚自己真的很厲害,比父親還厲害,一定能如父親那樣打贏不可能的仗,一戰成名。
他父親也是一戰成名。憑什麼他就要被人輕視沒帶過兵沒打過仗?名將都是一戰成名啊!
他心中許多嘈雜的聲音閃過,最後定格在了那位他看不起的平民朱襄的面貌上。
趙括握拳,輕輕砸了一下桌面。
他在被拜為將軍後,仍舊去找朱襄論兵,是因為他知道藺相如極力阻止他當主將。他聽聞藺相如最看重朱襄,多次為朱襄奔走。他要擊潰朱襄,讓藺相如看清自己的錯誤。
趙括怎麼可能將一個平民放在心上?他知道藺相如就住在朱襄家,他的論兵是論給藺相如聽的!
“我考慮了方方面面的事,你才是詭辯!”
趙括自言自語。
“父親用錢財賄賂兵卒是小道,以利誘之只是烏合之眾,應該明軍紀,正綱領,定法令!我已經派人三番五次重申軍令,違令者斬!”
“糧道至關重要,我已經派家丁換下廉頗的人,用最親近信任的人看守糧道!”
“即便守城都必須出城野戰,困守不出只是取死。我該派精銳抓住機會蠶食秦軍的小股軍隊,不僅能削弱秦軍,還能提升我軍士氣!”
趙括看著地圖,在他的眼中,地圖好像變成了真正的山川,兩軍將士正在山川中奔跑。
他的軍隊軍紀嚴明,兵卒悍不畏死,而秦軍已經經過了三年鏖戰,兵卒疲憊不堪,士氣低落;
他最親近的人守住了糧道,不斷剿滅前來襲擊糧道的秦軍,秦軍損失慘重;
秦軍孤注一擲,派兵孤軍深入,想要繞到他的後方。他親自率領勇士前去追擊,將秦軍孤軍剿滅。
他大勝而歸,士氣如虹,而秦軍經過幾次打擊,已經有了潰散之態。他立刻率兵全面出擊,追擊退兵的秦軍。秦軍丟盔棄甲,被他斬首阬殺數十萬,大敗而歸。
他一戰成名!
趙括臉頰出現了一抹激動的潮紅。
在這次論兵中,他已經獲得了勝利。接下來,他只需要將自己論兵的內容一一實現!
……
“武安君!”王齕激動上前,親自扶白起下馬。
白起沒有寒暄,直接下令:“你繞至趙軍壁壘北面,依託長城建立壁壘。廉頗曾經怎麼做的,你照做。我要你親自為誘餌,誘趙括大軍隨你入北面山谷,離開丹水河道。”
白起心中長平地圖緩緩鋪開,在丹水河道上打了個紅圈。
“此戰關鍵就在於你能不能守。”白起淡漠道,“就算你死在山谷中,也要拖到我將口袋合圍。”
王齕毫不猶豫道:“末將領命!”
白起從佇立的將士兵卒中走過。所有人都靜默行禮,臉上皆帶著激動的笑容。現場氣氛寂靜又熱烈,令人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