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厭白 作品

第六十章:事敗垂成

    這隊伍裡,有熟人,不是將軍,是他們曾經的戰友。那人認出了他,喝止了將他與其他蜂擁乞討的流民一道驅趕的兵卒,領他到隊伍中央。

    他看到一張破爛的、血跡斑駁的布單,蓋著生息全無的軀體。

    將軍他還……

    書生沒有勇氣再讓自己問下去。

    畢竟是刀兵無眼,沙場廝殺,只要一招不慎,就能賠進性命。書生如遭雷轟,與諸人一道將友人送至鄰近城邦,自己回到京城。正是心如死灰,卻在幾日後接到了戰友的消息。

    他說,將軍當日還有一口氣,只是生死未可知,怕書生大悲大喜,於己身有害;如今在一番救治後,將軍已由京城良醫救回一條老命。書生重新燃起希望來,他雖是險些釀成大錯,卻終究有機會彌補。他重振旗鼓,等待著友人,準備著下一年會試。他如今人微言輕,可若是有權位,想來也能出更多力,他們也不會這麼任人拿捏。

    他又一次失算了。

    等不到了——他們等不到了。書生終究未等來友人,將軍也未等來轉機。

    京城是吃人的地方,一個人莫說是生,就連死也不掌握在自己手裡。既然早已決意把將軍打作叛逆,朝廷怎麼會允許他作為忠義之士去死。將軍被救了回來,不久便鋃鐺入獄,早便準備好的莫須有罪名一個個套上,一條條都是絞索,終將他悶死在深獄之中。

    將軍甚至不知早就有陰謀在等待,不知將他勸上戰場的友人是受人挑唆,不知友人有多懊悔愧怍。也許他死前最後的念頭是,他再也不能去接自己女兒回家了。

    書生亦是沒能做到。朝廷怎麼會把他放去他戰死的故友“蓄養私兵”的地方呢?他託了無數人打探,也終究沒有結果。他知世間有玄妙之事,掛心故人來生,為此也走訪了能人異士,有話語含混,欺世盜名之輩,也有的,身懷真才實學,卻算不出天機。

    有真本事的人裡,他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個叫做丹寧的道人。道人為他算了一卦,對將軍的女兒,他算得很快,告知書生那孩子已不復人間;對將軍,道人算了很久,又對著結果凝眉沉吟許久,方才斟字酌句,與書生說道:

    “此人生前忠君愛國,驍勇善戰,心懷百姓,善舉甚多;未有兒女,然則撫養孤女,視若己出,親情善心兩全。更兼其女身懷福報,曾救一地之民,此乃行善之果,理應福澤親輩。只是……他本有殺業在手,又添執念過重,冤結加身,最後是牢獄之災,橫死之命,至死,也執念不減。他有福緣,不該投生別道;殺怨執念,又阻礙他再世為人。恕貧道算不出他此時身在何處,又是何等面目,只恐怕此人並未投胎……卻化作了非人之物。”

    書生銘記在心。

    也許是終於在人間沒有需要牽掛之事,在七月的某日,天明時分,有人在一條河中撈出了他的屍體。想來是深夜投的河罷。鄰里都議論紛紛,可惜了好一位文人,錯過了一年會試,今年會試在即,他也無緣去得了呢。

    就這樣,書生含著深深的悔恨迎來生命的結束,終於來到那位大人面前。他提出了自己最後的請願,他要做六道無常,借閱生死簿,用往後的無盡光陰,尋找自己的故友。

    找他做什麼呢?他也不知道,一切已經無可挽回。可他至少該向他道出自己刻骨的歉意,他對不起將軍,無論將軍如今是人是鬼,是妖是魔,都合該知道。即便會因此斷了早就不復的情誼,怨氣橫生,對他刀兵相向,也是他應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