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九百四十章 倚天萬里須長劍

    不緊張。

    天下道理,大不過一句落袋為安。那些別人求都求不來的好東西,公子,李槐大爺,李槐小祖宗,求你先落袋為安吶。

    那麼多無所謂生死的金甲力士,再加上某些淪為鬼仙、然後被囚禁在金甲力士“腹中牢籠”的可憐蟲,一旦都認李槐為主……

    如果是在那個大傷元氣的桐葉洲,只要沒有一位十四境攔路,足可橫掃一洲!

    李槐在陳平安這邊,從來都是沒什麼忌諱的。

    反正自己是啥人,陳平安最清楚不過了。

    之前老瞎子身在蠻荒天下,將李槐和嫩道人強行拽入夢中,重返十萬大山。

    結果在那山巔,出現了一尊之前從未見過的巨大神靈,對方哪怕是單膝跪地的姿態,那顆頭顱也能夠與山巔齊平。

    差點沒把李槐嚇得直接離開夢境,當時還是老瞎子幫著穩住道心,李槐才沒有退出夢境。

    嫩道人當然很認可李槐,膽子小,卻宅心仁厚,不是個讀書種子,但是總能靈光乍現,從嘴裡蹦出幾個極好的道理。

    至於老瞎子看待李槐,真是怎麼看怎麼好,反正就是萬般順眼。

    需知李槐在老瞎子那邊,既是“開山大弟子”,又是“關門弟子”。

    陳平安耐心聽過了李槐的言語,輕聲道:“你是有兩個顧慮吧?”

    李槐嘿嘿笑著,撓撓頭,“還是你最懂我。”

    嫩道人頗為好奇,原本以為李槐就是怕擔責任,才在老瞎子那邊用了一個拖字訣。

    陳平安思量片刻,緩緩說道:“我覺得你暫時不收下那份饋贈,沒有任何問題。”

    李槐的擔心分兩種,一種是擔心自己“德不配位”,細胳膊細腿的,一個儒家賢人的頭銜,就已經讓李槐戰戰兢兢。

    再一個,才是真正讓李槐不敢去面對的事情。是怕那大半個師父的老瞎子,與家鄉某個老人一樣,什麼都留下了,然後在某天說走就走了,都不打聲招呼。

    李槐輕聲道:“可我好歹是個儒家子弟,還是齊先生的學生,明明可以做點什麼,就因為自己膽子小,一直躲著,像話嗎?”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

    李槐問道:“陳平安,你說的這個‘暫時’,是多久啊?”

    陳平安開口道:“等你哪天自己都覺得不怕了,下定決心了,就可以。”

    李槐問道:“那如果連蠻荒天下的那場仗都打完了,我還是心不定呢?”

    陳平安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笑問道:“那我也有兩種說法,一種好聽的,一種難聽的,你想不想聽?”

    李槐眼睛一亮,“先聽難聽的。”

    陳平安說道:“從你小時候第一天進入學塾唸書起,齊先生就只是希望你好好唸書,書上內容可以背了又忘忘了又背,但是‘努力’二字不丟掉,長大以後,知書達理,是個正兒八經的讀書人,識得字看得書,能寫春聯能記賬,讓你爹孃覺得臉上有光,就足夠了。齊先生就沒想過你李槐要做那種一般意義上的大人物,而我自從第一天認識你,就知道你是怎麼個人了,說實話,哪怕是現在,我也不覺得在讀書這方面,能跟小寶瓶,林守一他們做比較。”

    陳平安還有句話沒說出口,楊家藥鋪後院的那個老人,同樣只希望你李槐的日子,就只是安安穩穩的。

    而藥鋪楊老頭的這份囑託,是不需要說的,所以齊先生清楚,陳平安也明白。

    此外,那場發生於兩座天下之間的大戰,何等雲波詭譎,山巔算計層出不窮,李槐一旦投身戰場,置身其中,以斐然、甲申帳木屐之流的心性和手段,自然就會拿出與“李槐”對等的棋子去……兌子。李槐又心性簡單,性格溫厚,一個不小心,心境就會傾覆倒塌,即便人沒事,老瞎子怎麼都不會讓李槐夭折在戰場上,心呢?而人心補救之難,陳平安深有體會。

    只需一個小例子,在某處戰場上,浩浩蕩蕩離開十萬大山的金甲力士彙集成軍,蠻荒天下即便在那處戰場潰不成軍,但是蠻荒軍帳只要稍用手段,讓那金甲力士“誤傷”數十位浩然修士,或是數百上千的浩然兵甲銳士,恐怕如此一來,李槐這輩子都會愧疚難安,甚至一輩子都會無數次從噩夢中驚醒過來。

    一場仗結束,熬不過去,李槐麾下的那些金甲力士,就像今天屋內書架上的那些書籍,成了擺設。可是整座浩然天下,偏偏都對李槐寄予厚望,你是山崖書院的賢人,是齊靜春的弟子,是文聖一脈的再傳弟子,你擁有那麼關鍵的一股恐怖戰力,為何不願投身戰場?

    即便李槐熬得過這一道艱難心關,開始強迫自己去接納戰場上的某些道理,不得不去做那些與聖賢書籍相背離的事情,不斷告訴自己戰場上刀槍無眼,婦人心腸不掌兵權,最終繼續率領金甲大軍,一路南下,那麼李槐的未來人生,就像岔入了另外一條道路,可能會因此成熟,會更好,甚至可能會成為名副其實的書院君子,但是,更可能會長長久久,難以釋懷,一輩子都活在愧疚當中,似乎道理都知道,就是……自己不放過自己。

    但是這些話,這個道理,陳平安同樣“暫時”不想與李槐掰碎了敞開了說。

    人生路上,有時接納一個極有分量的道理,哪怕這個道理再好,就是一個登山之人的揹簍裡增添了一塊大石頭。

    會讓人步履蹣跚,不堪重負,苦不堪言。

    李槐疑惑道:“這就已經是難聽的啦?”

    陳平安微笑道:“好聽的,就是你李槐是我們文聖一脈的弟子,那就很簡單了,從你的師祖文聖,到你的授業恩師齊先生,再到大師伯崔瀺,二師伯左右,三師伯劉十六,到小師叔陳平安,我們在先前那場席捲兩座天下的大戰中,都沒少出力,論戰功對吧,我們每個人稍微勻給你一點,也不算少了。”

    李槐一臉錯愕,隨即悶悶道:“還不如難聽的呢。”

    門口那邊的嫩道人立馬就不樂意了,你這個姓陳的,咋就這麼焉兒壞呢。

    當我嫩道人不存在是吧,敢這麼明目張膽欺負我家公子?

    咱倆劃出道來,有本事就撇開各自的靠山,再去掉一些個虛頭巴腦的身份,以及事後誰都不許記仇,練練手,切磋切磋道法?

    陳平安繼續說道:“李槐,要相信自己,在戰場之外,你以後可以做很多事情,書齋治學,還有治學以外的,可能其中有些事,絕大部分的事情,別人也能做,但是總歸會有些事,真就只有李槐能做,不管是作為儒家子弟,還是自己為人處世,這點信心還是要有的。”

    李槐抬起頭,“我不太相信自己,但是我相信你。”

    陳平安笑著一拍掌,“這不就得了。”

    李槐記起一事,拿起桌上那本書,隨口問道:“陳平安,你知道寫這本書的呂喦嗎?”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不但知道,而且我還見過這位呂祖,道號純陽,是一位極有學問的得道高真,呂祖與齊先生一樣,在三教融合這條道路上,走得很高很遠。”

    陳平安掃了一眼書架,確定這本書籍的原先位置,不由得感慨,這都能被李槐翻出來?

    自黃粱國開山以來,再在某天被某人添了這本書籍,擱在書架上,想必這棟宅子的過客不少,真正翻過此書的,可能就沒幾個。

    畢竟道書之外的雜書,在山上府邸,更多是作為一種裝飾物的擺設。

    嫩道人開始提心吊膽了。

    因為在陳平安走進屋子的那一刻起,嫩道人就開始恨不得求神拜佛,求自家公子千萬莫要與陳平安這個人精兒,提及這本書和那呂喦。

    要是陳平安一行人沒有登山,這本書就算李槐不拿,嫩道人都會偷摸帶走。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回頭我跟高掌門打聲招呼,讓黃粱派將這本書送給你?”

    李槐哈哈笑道:“別,我可看不懂,之前翻了一半就頭疼,還是留在這邊好了。”

    門外院內,陸沉以心聲與陳平安笑道:“貧道終於想明白了,為何純陽道人在石窟那邊沒有留下任何道痕,青同道友所說的那本道書劍訣,某種意義上,其實就是李槐手上這本書籍了,只是需要翻書人誠心正意,真心認可書中所寫的內容,才能夠有那‘至誠感神,天地共鳴’的效果,書本內外兩兩相契,心有靈犀一點通,即是言外不傳之秘,無上之心法,就算在白玉京五城十二樓,這都是一種比較玄妙的口授親傳了,難為當年純陽道人才是一位剛剛結丹的地仙,便擁有了這份道法造詣,如果貧道沒有猜錯的話,李槐如果願意將此書大聲朗誦幾遍,或是在心中默默反覆背誦,在某個關頭,就會有異象發生,書上文字就會如同一場‘沙場秋點兵’,重新排列,變成一部真正的劍法道訣,直指金丹大道。”

    陳平安接過那本書,翻了幾頁,書頁材質尋常,就只是民間書肆版刻版本,這就意味著即便此書能夠承載呂喦留下那部劍訣的道法真意,但是這本書本身,很容易在各朝各代的天災人禍當中銷燬,便與陸沉問道:“只能是屋內的這本書?”

    陸沉搖頭道:“倒也未必,純陽道人多半還有其它安排,否則只說那皇帝御賜匾額‘風雷宮’的呂祖祠,都沒影了,要真是隻有這本書,汾河神祠書樓庫房只要走水一次,或是遭受幾次兵戎,這份傳承就要徹底斷絕,以純陽道人的手段,想來不會如此……孤注一擲。只是不管如何,這份道緣,如今就在李槐……不對,此刻是在你陳平安手上了。”

    陸沉嘖嘖稱奇道:“只用兩顆穀雨錢,便買下一本直指金丹的道書,這筆買賣,真是賺大了。要是被中土頂尖宗門得知此事,別說兩顆,兩千顆穀雨錢都願意點頭,只怕你反悔,四千顆穀雨錢好商量,八千顆不是沒得談。若是無主之物,更要瘋搶,擱在青冥天下,恐怕就是一場大亂了,不知有多少上五境要為此勾心鬥角,多少地仙不惜大打出手,打得腦漿迸濺,為宗門香火千年大計而身死道消。”

    “純陽道人留下的這部劍訣,簡直就是為你們仙都山量身打造的秘籍,天下道書秘法千千萬,哪本敢說自己‘直指金丹’?關鍵還是劍訣。”

    陳平安與李槐開口笑道:“這本書籍,意義重大,因為涉及到那位純陽道人的劍術傳承,所以價值連城,你要是不收,我就收下了。”

    人間道門劍仙一脈,青冥天下玄都觀是當之無愧的祖庭,但是至呂喦處,別開生面,另起高峰。

    李槐滿臉無所謂,手捧多大碗,就吃多少飯,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就使多大的氣力,這就是我李槐一貫的為人宗旨。

    這次輪到陸沉呆若木雞了。

    陳平安真就收下了?不重操舊業當那善財童子啦?

    嫩道人更是急眼了,火急火燎,以心聲說道:“公子,給不得,機緣一物,可不能自己送上門來,卻被你雙手推出門外去啊,使不得使不得,別說蠻荒天下那邊打破頭都要搶到手,即便是在這喜歡講禮講規矩的浩然天下,不也有那句‘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公子,就算要送給陳平安……咱倆好歹自己留下書本真跡,公子大不了讓陳平安隨便抄書便是了,誰都不少誰的,豈不是皆大歡喜?”

    李槐搖頭道:“想這麼多幹什麼。”

    嫩道人心中翻江倒海,只是憋了半天,還是苦笑搖頭,不再繼續勸說李槐。好公子唉,我老嫩怎麼攤上你這麼個不把機緣當機緣的大爺。

    陳平安從袖子裡摸出五本冊子,交給李槐,笑道:“任務完成了。”

    是李槐之前的一些讀書疑難,在文廟那邊交給陳平安兩本冊子,文廟議事結束後,陳平安就一直比較上心,經常會拿出來細緻解惑,甚至是隻要偶有別樣心得,就在空白處不斷增添補註,就像在桐葉洲大泉王朝的那座望杏花館,就曾取出筆墨,之後在仙都山那座暫時作為道場的長春-洞天之內,陳平安也沒閒著,提問題不容易,回答問題更難,所以李槐給了兩本冊子,陳平安今天歸還時,就是總計五本了,而且陳平安那三本冊子上邊,字跡都是蠅頭小楷,而且在最後一本冊子的末尾,還細心標註出了各種引用書籍的一大串書名。

    李槐接過冊子,“我會認真看的,這就翻翻看。”

    陳平安獨自走出屋子,跨過門檻後,發現陸沉閒來無事,已經出門逛去了。

    之前聽說了,黃粱派女修比較多,尤其是這婁山,都快有陰盛陽衰的嫌疑了。

    原本坐在門檻上的嫩道人站起身,跟陳平安一起站在門外廊道中。

    陳平安以心聲說道:“呂祖撰寫的這本書籍,我下山之前,會重新交給李槐,讓他閒暇時就多翻多讀幾遍,到時候你要借閱,就跟李槐要。”

    嫩道人微笑道:“好說好說。”

    這事鬧的,兜兜轉轉的,倒也不算與這樁機緣失之交臂?

    陳平安繼續說道:“老話說身懷利刃,殺心自起。這個道理,不可不慎重對待。”

    嫩道人當下心情不錯,才樂意敷衍這位年輕隱官幾句,否則與我掰扯這些空話大道理,你小子找錯人了吧?我桃亭可不是你們儒家子弟,也不是那啥浩然修士,便隨口說道:“隱官說得對,不愧是讀書破萬卷的聖人子弟。”

    陳平安不以為意,只當沒聽出嫩道人言語中的那點譏諷之意,自顧自說道:“老瞎子將你安排在李槐身邊,只是讓你負責護道,就別做那種畫蛇添足的‘傳道’事。”

    “如果不是在是否接納金甲力士一事上,你還算厚道,只是心中想得迫切,到底沒有如何攛掇著李槐答應下來。”

    “不然我就讓你知道,敢壞我文聖一脈弟子的赤子之心,膽敢擾亂李槐的那顆平常心,下場會是什麼。”

    “不管你信還是不信,只要我覺得你在這件事上做錯了,只憑個人喜好,將李槐帶到歧路上去,那就別怪我沒提醒你,除非你桃亭能夠趕在我出手之前,就已經一路逃到十萬

    大山,不然老瞎子護不住你。”

    嫩道人神色陰晴不定,一言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