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九百二十八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九)

    少女沒好氣道:“墊底咋了,我又沒想著升官發財,就是個不入流的河婆,也沒得貶官了,半點油水都沒有的苦差事,官囊乾癟得都湊不出一顆小暑錢,我這條朝湫,咋個光景,誰不清楚,縣城隍爺都要笑掉大牙,姓梅的就算把我就地撤職了,老龔你問那些清雲府裡邊嬌滴滴的神女,她們樂不樂意過來遭罪?只要誰肯點這個頭,姑奶奶我還真就不伺候了,誰愛當河婆誰當去,大不了以後我就跟你老龔混了。”

    老山神聽得差點翻白眼,跟我老龔混?你窮,我辛苦持家又攢下幾個錢了,伺候得起你這個小姑奶奶的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萬一哪天你想要嫁人了,嫁妝不得自己出?龔新舟只得繼續苦口婆心勸說道:“信我一句,逢人給笑臉總是對的,朝湫再小,也是自家低頭,關起門來就不受氣。”

    那幫總算藉機重新換好衣衫的精怪們,畏畏縮縮躲在山神、河婆後邊,一直在使勁抖動衣襟,好讓身上濃重酒氣轉淡幾分。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哪怕那梅鶴不是山君了,也還是一位開府的山神老爺,建造在跑馬樑上邊的山神祠廟,那叫一個氣派,

    每次山君巡遊,更是地動山搖,再瞧瞧這會兒就站前邊搓手的老龔,同樣是個山神老爺,那棟破宅子,真是給人家梅老爺提鞋拎馬桶都不配吶。

    何況傳得有鼻子有眼睛的,說那梅老爺的青雲府,每六十年一次的府君壽宴,次次都能夠見到幾條嚇死了個鬼的劍光哩。

    仰止瞥了眼那個少年姿容的梅鶴,問道:“這傢伙腰間掛了塊玉牌,上邊有‘天末涼風’四個字,什麼意思,有講究?”

    陳平安笑道:“沒什麼大講究,就是句自怨自艾的牢騷話,約莫意思是說自己被流放在了天末之地,遠離廟堂,身在江湖,天高皇帝遠的,難以施展抱負。大概能算是一個自命不凡的富貴閒人?”

    仰止嘖嘖稱奇道:“你們讀書人評價他人,就是一針見血。”

    陳平安問道:“他就從沒懷疑過,你可能是個隱藏境界的世外高人?”

    仰止反問道:“換成是你,在自己家鄉,路邊隨便遇到個擺攤賣酒的,都會覺得是個地仙?”

    陳平安笑道:“當然會。肯定是。”

    在我家鄉,地仙算什麼?

    哪怕仰止所謂的地仙,是那遠古時代的地仙,在驪珠洞天裡邊,一樣不算什麼。

    甚至可以說,越是境界高的,不管什麼出身、何種背景,反而越是需要行事謹慎。

    仰止一時語噎。

    才記起眼前年輕隱官,家鄉好像是那個驪珠洞天。

    實在是習慣了將此人視為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

    至於驪珠洞天,既然會被周密當做登天之處,想來是不缺神異古怪的。

    那隊豪奢車駕緩緩停在地上,龔新舟扯了扯身邊少女的袖子,快步向前,作揖道:“香榧山小神龔新舟,與朝湫河婆甘州,拜見梅府君。”

    身後那些精怪便有樣學樣,與那位梅府君彎腰作揖,一時間鬧哄哄的。

    “你們都在外邊等著。”

    梅鶴給山神府官吏下了一道旨意,一步跨出,下了青油車,落在地上,揮了揮袖子,“免禮。”

    見那沽酒婦人一桌三人,兩張陌生臉孔,都還在自顧自喝著酒,都沒起身相迎,府君大人雖然心中不悅,卻也沒有如何擺在臉上,這些個山澤野修出身的泥腿子,興許一輩子都沒讀過幾本書,不懂禮數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自己何必動氣。

    梅鶴步入酒肆,抬手捂住鼻子,微微皺眉,老山神拿袖子擦了擦桌面,甘州剛要率先落座,就被龔新舟連忙伸出腳,踩在少女腳背上,少女一陣吃疼,只得繼續站著。

    梅鶴也不正眼瞧那些轄下精怪,神色淡然道:“換個地兒喝酒去。”

    酒肆裡邊的三張酒桌,好不容易頭回坐滿客人,結果那幫酒鬼如獲大赦,趕緊快步逃離酒肆。

    梅鶴與龔新舟、甘州說了些官場話,然後就轉頭望向那個沽酒婦人,笑問道:“景行道友,就沒想過在這邊尋一處靈氣稍好的道場,開闢府邸?”

    天下名山大川,靈氣充沛的形勝之地,被宗門仙府佔去一半,又被寺廟道觀佔去兩成,再被山水神靈佔據兩成,這才有了那個千金難買小洞天的說法,不成氣候的散修之流,找個能夠稱之為道場的好地方,何等不易。

    這個來歷不明的婦人,在梅鶴看來,就是個希冀著在此結丹的野修,如果她有此意向,那麼梅鶴此次出遊,隨身攜帶了一幅堪輿圖,還幫忙硃批圈出幾處,可以供她選擇。自己已經很給她面子了,一個尚未結丹的龍門境練氣士,自己卻是堂堂府君,等同於一位金丹地仙,坐鎮山河,那麼對方只要不是劍修,就是條龍也得盤著!

    見那婦人笑了笑,卻未言語,梅鶴便取出一隻瓷瓶,擰開蓋子,花香撲鼻,嗅了嗅,笑問道:“這兩位是?”

    仰止這才開口說道:“是我的兩個山上朋友,一位姓陳,一位道號青同,都不是本地人士。”

    陳平安笑著搖頭道:“不算朋友,討債來了。”

    仰止臉色如常,心中卻很後悔當初這傢伙宰了離真,獨自站在戰場中,手持一劍,劍尖指向他們這些舊王座,自己那會兒沒有隨便伸出一根手指碾死他。

    此刻仰止已經有意遮掩自身心境氣象,陳平安自然就無法再聽到那種所謂“心絃震動如打雷”的心聲了。

    “這個景行,別看她穿著樸素,其實家底頗豐,很有錢的,要是梅山君願意。”

    陳平安抬起一隻手掌,在脖子那邊晃了晃,“事成之後,咱倆可以五五分賬。”

    那少女河婆張大嘴巴。

    這個外鄉人,咋個這麼兇啊。

    這種殺人越貨的勾當,都能說得如此正大光明的?

    老山神更是泥塑木雕一般,心中叫苦不迭,我不會被殺人滅口吧?

    梅鶴看了眼那個說話不著調的青衫客,笑了笑,看在那個“梅山君”稱呼的份上,自己就不跟你一般見識了。

    梅鶴也懶得繼續與那婦人兜圈子,直奔主題,不給對方裝傻扮愣的機會,“景行道友,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結丹一事,可是要消耗一地山水氣運的。”

    仰止說道:“結丹?天底下有兩顆金丹的地仙嗎?”

    不曾想陳平安馬上跟上一句極有拆臺嫌疑的言語,“還真有。”

    仰止倒是不介意陳平安的言語,只是好奇問道:“誰是?”

    這可比一位劍修同時擁有三四把本命飛劍還要稀罕了。

    文廟那邊,儒家聖賢的本命字。白玉京的某些天仙道士,神靈庇護。還有佛家羅漢的一尊金剛不敗之身……

    但是仰止還真沒聽說過哪位練氣士,能夠一人擁有兩顆金丹。

    青同欲言又止,只是不好洩露天機,便搗漿糊一句,“確實有的。”

    梅鶴臉色不悅,這個婆姨如此不識抬舉,就別怪自己返回山神府後,接下來教她該怎麼當個客人了。

    只是就這麼離去,難免折損顏面,梅鶴便與龔新舟問道:“先前我看你在酒鋪內,在翻看一本書籍。”

    這位府君老爺,顯然習慣了話說一半,後半句讓人全靠猜去。

    龔新舟連忙從袖中摸出一本猶帶墨香的嶄新印譜,雙手遞給梅鶴,諂媚笑道:“是一部新版刻出來印譜,小神閒來無事,隨便翻翻的。”

    之所以直接沒有報上印譜名稱,主要是吃不住某個字的讀法,行伍出身的老山神,到底是露怯怕出醜。

    梅鶴接過手中,先掃了幾眼序文,再隨便翻了幾頁,“這皕劍仙印譜,加上之前的那本百劍仙印譜,就是個東拼西湊的玩意兒,落在真正的讀書人眼中,就是貽笑大方,兩部印譜連同那些印章,也就是在那劍氣長城,才賣得動,若是擱在我們這邊,呵,若是撇開刻印之人的特殊身份不談,只會銷量堪憂。”

    少女河婆看了眼老山神,皕這個字的讀音,好像跟你說的不一樣啊。

    至於印譜本身內容,甘州並不感興趣,讀書人的活計,看著眼睛不累,心累。

    老山神以心聲解釋與她道:“其實是個多音字,我也不算讀錯了。”

    梅鶴又翻了幾頁印譜,“就說這方印章,‘山河’二字,豈可刻得如此支離破碎,再說這方,‘豪傑’一語,就犯了失之纖細柔媚的錯誤,顯而易見,這位隱官大人,功夫都花在習武練劍兩事上邊了,於書法一道,耗費的力氣不多,不過也算有情可原,畢竟是位劍仙。”

    這本印譜的序文中,有一句評價極高的讚語,百皕兩譜廣海藤,束之高閣類孤僧。

    梅鶴搖搖頭,將那本印譜丟在桌上,低頭嗅了嗅瓶中花香。

    “就是個金石一道的門外漢。”

    “呵呵,年紀輕輕,浮名過實。”

    仰止看了眼那個口氣恁大的梅府君,再看身邊一臉笑意的陳平安,覺得有趣極了,打死都猜不到吧,正主兒就坐在這兒呢。

    就像一個畫符的,當著符籙於玄的面,挑那於玄符籙造詣的瑕疵,這裡不對,那裡不成。

    一個修行火法的練氣士,說你火龍真人雷法尚可,可惜火法一道,終究差了點火候?

    “這脂粉卷的二十幾方印蛻,實在是水準不高,由此可見,這位年輕隱官,即便可算胸有溝壑,只是深淺極其有數了。”

    “什麼烏髮如雲皓齒明眸的,什麼綠鬢腰肢又如何之類的,真是俗不可耐,不堪入目,虧得這位隱官大人當年下得了這份筆刀,說句不中聽的,隱官大人的治學本事,很一般了。”

    仰止明顯有幾分幸災樂禍,之前沒覺得梅府君如此順眼,說話如此中聽啊。

    陳平安舉著酒碗,瞥了幾眼印譜書頁,說道:“皕劍仙印譜,應該沒有這些專門形容女子容貌的印蛻。”

    龔新舟立即就不樂意了,“你這都知道了?”

    陳平安笑道:“最少印譜的初刻本,是肯定沒有這些內容的,如果我沒有記錯,似乎也沒有什麼‘脂粉卷’、“飲酒卷”之類的花俏排版。”

    龔新舟嗤笑一聲,“這印譜的初刻本,何等罕見,你難道親眼見過啊?年輕人吹牛皮,好歹也要打個草稿。”

    老山神不客氣言語之時,卻偷偷朝那青衫客使勁使眼色,出門在外,莫要做那意氣之爭吶。

    你這個外鄉人,怎麼如此不識趣,半點不曉得

    察言觀色,你就沒瞧見梅山君的臉色已經變了?

    仰止搖動蒲扇,笑眯眯道:“梅府君,花錢買那道場一事,回頭我親自登門青雲府找你商議,今兒就算了,有客人在。”

    她擔心這個梅鶴,會一言不合被人砍死。

    梅鶴雖然奇怪對方為何會改變主意,卻也沒有多想什麼,起身離去,登上青油車,乘雲一般打道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