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八百七十四章 後手對後手

    陳平安來到劍氣長城以北地界,除了一條文廟新開闢出來的道路,其餘皆被夷為平地,舉目望去,空無一物。

    陸沉現出身形,與陳平安並肩散步在沒有半點風景可言的遺蹟。

    一座劍修如雲、酒鋪林立的城池,與城外那些零星散落的劍仙宅邸,都已不復存在。

    種榆仙館,曾有一位喜好種植花卉的女子劍仙,託付倒懸山靈芝齋,從扶搖洲重金購得一株古本榆樹,移植小庭,大概是水土不服,經受不住那份無處不在的劍氣,凋敝多年,不曾想某年忽發一花,高邁屋脊,美不勝收。

    只是等到中土神洲的苦夏劍仙,再次重返劍氣長城,女子與花,皆不得再見。

    太徽劍宗憑藉戰功換來的甲仗庫,酈採租賃的萬壑居,每逢月色便有松濤聲,以及被她花錢買下的停雲館,整座館閣竟是以一整塊巨大碧玉雕琢而出。

    陳平安蹲下身,捻起些許泥土。

    陸沉已經將那頂蓮花道冠再次交給年輕隱官。

    城頭刻字一事,消耗掉陳平安太多的精氣神,暫時不宜歸還道法,還需稍等片刻。

    反正陸沉也不著急返回青冥天下,去了,又要被餘師兄嫌棄,虧得師尊已經發話,不用他去天外天跟那些殺之不絕的化外天魔,大眼瞪小眼,不然陸沉還真就找個由頭,打算留在浩然遊歷幾年了,就像身邊這位年輕隱官,人走到哪裡,哪裡就是包袱齋,那麼貧道的攤子擺在哪裡不能算命?

    陸沉見陳平安一時半會兒沒有起身的念頭,乾脆席地而坐,從袖中摸出一塊從牆根那邊撿來的破碎石頭,巴掌大小。

    這次遊歷浩然,如果劍氣長城的隱官不是陳平安,陸掌教肯定尋一處隱蔽城頭,刻下一行蠅頭小楷的“陸沉到此一遊”就跑。

    陸沉抬起手,“不介意吧?”

    陳平安搖搖頭。

    陸沉取出一把竹黃裁紙刀,作為刻刀,最終被陸沉雕琢出一對纖長的素方章,再以手指抹去那些稜角,呵了口氣,吹散石屑。

    陳平安問道:“一座天外天,化外天魔就那麼難以解決?”

    以至於道祖都需要創建一座“峻極於天”的白玉京,用來抵禦化外天魔對青冥天下的無止境侵擾。

    陸沉點點頭,雙指捻住裁紙刀,正在篆刻印章邊款,大致內容,是記載自己與年輕隱官的蠻荒之行,一路山水見聞,聽到這個問題,陸沉流露出幾分惆悵神色,“難,難得很,貧道去了,也不過是擔雪塞井,炊砂作飯,空耗氣力,所以白玉京道官,歷來都將其視為一樁苦差事,因為只會消磨道行,沒有任何收益可言。飛昇之下的修士,對上那些千變萬化的化外天魔,就是負薪救火,修士道心不夠穩固,稍有瑕疵間隙,就會淪為天魔的大道餌料,無異於火上澆油,青冥天下歷史上,有不少死活打不破瓶頸的年邁飛昇,自知大限將至,實在沒法子了,就兵行險著,想著偷摸去天外天碰運氣,沒什麼萬一,無一例外,都身死道消了,要麼死在天外天,被化外天魔隨意玩弄於鼓掌之間,要麼死在餘師兄劍下。”

    “餘師兄曾經有三位相逢于山下的至交好友,四人是差不多時候登山修行,都是資質極好的修道之士,相互間相逢投緣,最終四位患難與共的至交好友,千年之內,共登飛昇,唯有餘師兄進入白玉京,其餘三位飛昇境,一位符籙大宗師,還有一雙道侶,一陣師一劍修,你能想象當年那段歲月裡,餘師兄他們幾個的那種意氣風發嗎?”

    陳平安點頭道:“大道同行,橫行天下無敵手。”

    劉羨陽,張山峰,鍾魁,劉景龍……

    陳平安也會憧憬自己和朋友們的遊歷天下,遇水渡水,遇山翻山,遇見一件不平事,就停下腳步,讓人間少卻一樁意難平。

    “嗯,餘師兄的真無敵,就是從那會兒開始流傳開來的,鋒芒畢露,所向披靡,身為道祖二弟子,在白玉京眾多城主樓主和天君仙官當中,是唯一一個不是劍修,卻敢說自己穩勝劍修的得道之士,每次餘師兄離開再重返白玉京,都能為五城十二樓帶回一籮筐的故事。”

    就像劍氣長城的阿良,後來的年輕隱官,以及五彩天下飛昇城的寧姚。

    “歲月久了,以訛傳訛,就成了餘師兄自封的‘真無敵’。師兄也懶得解釋什麼,估計更是覺得一個‘真無敵’頭銜,早晚都是囊中物,無非是被人早喊個幾千年,不算什麼。”

    “可惜其中兩人,一個死在了天外天,餘師兄當時沒有攔阻,不忍心與摯友遞劍,就故意放行了,因為此事,還被白玉京史官彈劾,告狀高到了師尊觀道的小蓮花洞天。另外一個死在了餘師兄劍下,僅剩一人,又因為道侶被餘師兄手刃,就與餘師兄徹底反目成仇,以至於每隔數百年,她每次出關的第一件事,就是問劍白玉京,意氣用事,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世間一切道法劍術,只能壓制天魔,治標不治本,無法根治此患。貧道的兩位師兄,還有孫道長的師弟,這三人各自挑了一條道路,都曾試圖找出個一勞永逸的法子。”

    “舉兩個不太恰當的例子,你可以將所有的化外天魔,視為某種術家的集合,或者視為一位能夠隨便‘散道’‘合道’的十五境大修士。”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試探性說道:“佛門好像有一實不二的說法。”

    陸沉點頭道:“所以才會說天魔外道,毀壞正法。”

    “掌教師兄的法子,是親手打造出渾儀與渾象,真正做到了法天象地,試圖將每一頭化外天魔確定其唯一性,允許一定程度的界線模糊,只是工程量實在太過浩大,無異於僅憑一己之力清點恆河之沙,但是掌教師兄還是兢兢業業,數千年間致力於此事。以後等你去了白玉京做客,貧道可以帶你去看看那渾儀渾象。”

    陸沉談及兩位師兄,稱呼略有差異,一個是掌教師兄,一個是餘師兄。

    似乎在這位白玉京三掌教看來,真正有資格被稱為“代師掌教”的道士,還是那位“至人無己”的大師兄。

    “孫觀主的師弟,想法更是驚世駭俗,要對化外天魔追本溯源,準備以天魔整治天魔。只是此舉,禁忌重重,一旦洩露,極有可能引發一場不可估量的人間浩劫。你那師兄繡虎,偷偷打造瓷人,就更過分了,雖說路數不同,可其實已經要比前者更進一步,等於真正付諸行動了。”

    “我那餘師兄的法子,就很簡單粗暴了,他覺得只要自己的道法夠高,殺力足夠,就可以逼迫化外天魔聚攏越多,不得不無限趨於一,再被他來了個一網打盡,將其鎮壓、拘禁和煉化,就算功德圓滿了,三千功滿,躋身聖人,成為繼師尊之後的第二位十五境,代價就是得騰空整座白玉京,作為那頭化外天魔的牢籠。餘師兄對此早有打算,要與師尊求來一道法旨,答應他將白玉京煉化為本命物,以白玉京和人身山河兩座道法天地,輔以一把仙劍‘道藏’,再加上五百靈官,負責巡狩山河,憑此囚禁、煉殺全部化外天魔。”

    “師尊對餘師兄此舉,始終態度模糊,好像既不支持,也不反對。”

    陳平安突然問道:“為何化外天魔作祟,會被稱呼為水患?”

    陸沉笑道:“以後等你自己遊歷天外天,去探究真相好了。”

    “我們這些修道之人,距離山頂越近,就會離人間越遠,等到好不容易走到了山巔附近,或是站在了山頂,再來登高望遠,最好學會珍惜每一個‘不知道’。不然修道生涯,很快就會覺得沒半點樂趣可言了。”

    “你之前以一身十四境修為,隨心所欲跨越山河,四處遊覽寶瓶洲,相信已經明白一事,登高望遠,越高看得越遠,一座有涯地界,經得起幾眼反覆瞧?天下再大,終究是有邊際的,同樣的風景看多了,尤其是年復一年,看個數千年,就會讓人感到疲乏,心生倦怠。”

    陸沉終於雕刻完兩方印章的邊款底款,“此次離別,天各一方,等到下次見面,估摸著少則百年,多則數百年,沒個準數了。”

    如果陳平安沒有這場遠遊,不曾跌境,相信用不了太久,就可以仗劍飛昇,遠遊青冥天下,尋求躋身十四境的某個合道契機。

    現在懸了。

    陸沉輕輕拋給陳平安一方印章,笑道:“那就一人一方印章,留作紀念。”

    陳平安接過印章,底款是隨意翻吾書。

    先前瞥了眼,另外那方印章的底款,也是五字,交心宜狂士。

    那幾位屈指可數的符籙大家,都是山上公認的金石名家,幾乎每一件“閒暇”之作,稍有幾分“得意”,便可以被尋常的仙家門派,直接拿來當做鎮山之寶。

    “生平技藝,涉獵百家,皆天分高於人力,惟治印天五人五。”

    能夠說出這種話的人,何等自信,尤其是“天五人五”一語,看似自謙,實則是一種莫大自負。

    而這個人,就是陳平安身邊的陸掌教了。

    陳平安道了一聲謝,大大方方將印章收入袖中。

    陸沉又提起了那件得自玉版城的珊瑚筆架,言語都沒怎麼拐彎抹角,直接讓隱官大人開個價,由此可見,白玉京三掌教對此物志在必得。

    陳平安似乎對此物並不看重,可有可無,並不拒絕買賣一事,只是讓陸沉先開價,而且就一口價,價錢合適就賣,不合適就別再糾纏了,以後放在落魄山那邊吃灰塵好了。

    陸沉反而頭疼。

    而且跟陳平安打交道久了,知道他可沒有待價而沽的念頭,說不賣就真不賣的。

    陳平安見陸沉一臉為難,笑問道:“開價之前,不如聊聊珊瑚筆架的來歷?”

    陸沉乾笑道:“鮮豔欲滴,色澤動人,玲瓏可愛,誰瞧見了不心生喜歡,貧道也就是兜裡神仙

    錢不夠,不然哪裡捨得為他人作嫁衣裳,為琳琅樓那位好友幫忙購買此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