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八百一十六章 大魚如龍

    文廟之行,加上北俱蘆洲這趟,收穫頗豐,陳平安準備清點家當,捲起袖子,呵了口氣,搓搓手。

    看那架勢,儼然一方聖人坐鎮小天地。

    周米粒和白髮童子挨著坐,一個趴在桌上,瞪大眼睛,拭目以待。一個病懨懨的,正忙著虛拍桌面,一下又一下,先前登船,被隱官老祖秋後算賬,說不是喜歡拍桌子嗎,那就拍夠一萬次,不然到了落魄山,雜役弟子都別想。

    陳平安從袖中拿出三件東西,是兩位中土大山君在功德林那邊,與自家先生道賀的贈禮,其中九嶷山神給了一盆菖蒲,煙支山朱玉仙贈送了十二盒胭脂水粉,此外還有一隻極其罕見的摺紙烏衣燕子。

    白髮童子瞥了眼就不感興趣,一手拍桌無聲,一手打著哈欠,發現隱官老祖斜眼而來,立即斬釘截鐵道:“重寶!哪個不是鎮山之寶。”

    陳平安手指旋轉小盆,笑著介紹道:“這盆菖蒲,瞧著不大,其實已經千年高齡了,瞧見那葉尖那一小點水珠沒,都是文運呢,九嶷山還有幾盆三千年的,凝聚出來的文運水滴更大,得有一顆銅錢大小。不過也別小覷了這麼點水珠,若是放在一條江河溪澗的源頭,流經之處,就有文氣生髮嘍,說不定數百里之內的沿途城鎮村莊,哪天就會出現個藩屬小國的科舉進士,哪怕無法金榜題名,也可以增長才氣,妙筆生花。”

    裴錢好奇問道:“師父,這盆小東西值多少錢?”

    陳平安說道:“收益太過細水流長,所以此物如果賣給大宗門,二十顆穀雨錢都不嫌貴,小門派花一顆穀雨錢都覺得不便宜。”

    白髮童子實在忍不住,問道:“這九嶷山神,家裡很窮,不然就送這點玩意兒給文聖老爺當賀禮?”

    歲除宮的慶典,前來觀禮慶賀的客人,可沒誰敢這麼隨便意思意思。

    寧姚笑道:“物以稀為貴,尤其文運增益之物,可遇不可求,何況二十顆穀雨錢,真不算什麼小錢了。”

    小米粒想了想,說道:“咱們可以把這盆菖蒲擱在蓮藕福地,肥水不流外人田。”

    陳平安笑道:“一半一半。那些文運水滴,落魄山和蓮藕福地對半分。”

    小米粒點點頭,“造福鄉里,做好事不留名,那也是極好的。”

    陳平安微笑道:“右護法能這麼想,那也是極好的。”

    小米粒靦腆一笑。

    陳平安輕輕拍了拍裝有胭脂水粉的長條竹盒,望向寧姚,她搖搖頭,陳平安轉頭望向裴錢,裴錢也是直搖頭。

    裴錢突然問道:“師父,我可以轉贈石姐姐、岑鴛機和元寶嗎?”

    陳平安將竹盒推給裴錢,笑道:“這有什麼不可以的,很好的事情。”

    然後陳平安捻起那隻摺紙的烏衣燕子,說道:“如果放在祖宅的匾額或是屋樑上邊,就等於家裡多出一位香火小人,離著名山大嶽越近越好,咱們落魄山靠近披雲山,瞧瞧,巧不巧?”

    陳平安望向寧姚,說道:“這位煙支山女子山君,道號苦菜,是不是有意思?邵元王朝那個小姑娘,記得吧,叫朱枚的那個,君璧身邊的小跟班。”

    寧姚想了想,點點頭。好像朱枚後來喜歡繞著鬱狷夫轉,其實小姑娘心眼不錯,資質還行,如果沒記錯,還在劍氣長城獲得了一份劍意。

    陳平安笑道:“據說朱枚在很小的時候,無緣無故的,曾經夢中神遊煙支山,遇見了這位女子山君,雙方就締結契約了,這等福緣,一般來說,書上才有。”

    小米粒憧憬道:“好人山主,以後幫我也寫個差不多的山水故事?比如我小時候在啞巴湖打個瞌睡,就夢見了落魄山?”

    陳平安打趣道:“那不成了騙人?”

    小米粒咧嘴一笑,好人山主你看著辦,書又不是我寫的,騙不騙人我可管不著哩。

    至於皚皚洲劉氏那件不小心忘記帶走的咫尺物,陳平安打算送給曹晴朗傍身,以後當了下宗宗主,迎來送往免不了,曹晴朗暫時又無玉璞境袖裡乾坤的神通,每次出門,不能大行囊小包裹身上掛一大堆,下山做買賣呢。

    陳平安再取出蘇子、柳七的兩幅字帖,在桌上小心翼翼攤開。

    小米粒輕輕伸手碰了碰字帖,沾了沾仙氣,感慨不已,“蘇子唉,柳七唉,真跡唉。”

    九真仙館仙人云杪的白玉靈芝,半仙兵品秩。不打不相識,陳平安猜測以後雙方關係,只會比締結山水契約的盟友更盟友。

    下次和劉景龍結伴遊歷中土神洲,陳平安都想好了送什麼見面禮,在山下城池隨便買套棋具,都不用是什麼山上仙家或是宮中造辦處的物件,價格越便宜,越簡樸越好。

    陳平安懷捧白玉靈芝,然後施展障眼法,瞬間變成了身負雲水身氣象的仙人云杪,一身道韻還是很有幾分神似的。

    單手雙指掐道訣,環顧四周,變換嗓音,微笑道:“雲杪遠遊至此,道友留步一敘。”

    寧姚說道:“騙騙玉璞還行。”

    陳平安笑著撤去障眼法,將那支白玉靈芝擱放在桌上。

    小米粒扯了扯身邊矮冬瓜的袖子,白髮童子拍桌不停,轉頭疑惑問道:“嘛呢?”

    小米粒可憐兮兮看著這個不開竅的小憨憨,與好人山主說幾句好聽話啊,這都不會嗎,拍桌子不累啊。

    夜航船上,吳霜降贈送的一幅《當時貼》,以後就掛在書房內,還有那幅七色文字的楹聯,名副其實的至寶,陳平安到時候會張貼在桐葉洲下宗的祖師堂大門口。

    渝州丘氏客卿林清卿,贈送的一枚山水薄意老坑田黃隨形章。奈何關集市,小精怪贈送的一方“明理篤行”款硯臺,這兩件,陳平安都打算放在竹樓一樓書案上。

    先前在那鸚鵡洲包袱齋,還與柳赤誠和酡顏夫人欠了些債,至於那條玄密王朝白送不說、還主動出錢幫忙修繕的跨洲渡船,名為飛鳶。陳平安在文廟大門口,與青神山夫人面議,買下的兩棵連理竹,還有文氣竹武運竹,玄密都會幫忙一起送到牛角山渡口。

    在鎖雲宗養雲峰上,得了一件三郎廟靈寶甲,一件兵家金烏甲。

    水龍宗,孫結所送的一對牛吼魚,邵敬芝給了一隻山上別稱小墨蛟的蠛蠓,可以分別送給泓下和雲子,放養在黃湖山水府附近。

    買下一座鳧水島,耗費八十顆穀雨錢。李源贈送了一枚“峻青雨相”玉牌。

    螞蟻搬家,燕子銜泥,幫著落魄山一點一點增加家底,憑良心說,自己這個山主,當得很盡心盡責了。

    寧姚提醒道:“彩雀府客卿一事,在山上太過破例,落魄山作為牽頭人,是不是還要再表示一番?”

    陳平安笑著點頭,“肯定需要的。”

    幫著彩雀府致謝一事,陳平安心裡早有計較,等到回了落魄山,就立即與三方分別寄出一份謝禮,除了彩雀府那幾罐小玄壁茶葉,再加上落魄山特製的一套竹葉竹籤,總計二十四張,分別寫上二十四節氣的名稱,和一首對應的小詩,都是朱斂以簪花小楷寫就,分別寄給指玄峰袁靈殿,崇玄署楊後覺,浮萍劍湖榮暢。加上一封陳平安親筆的致謝信,禮輕情意重。

    袁靈殿一旦躋身仙人境,道法更高,殺力更大,而且袁靈殿最有可能成為趴地峰數脈修士的下任掌門,不過這只是陳平安的一種感覺。比如之前兩次,一次為陳平安送仿劍,一次落魄山觀禮,火龍真人都是讓號稱“北俱蘆洲玉璞第一人”的袁靈殿現身。

    道號“摶泥”的楊後覺,早就是大源崇玄署的真正管事人,關鍵是相對玉璞境,此人歲數可謂極為年輕,卻德高望重,能夠修行、庶務兩不耽誤,可惜上次拜訪大源王朝皇帝,沒能見到此人。盧氏皇帝當時聽聞彩雀府需要客卿一事,毫不猶豫就舉薦此人。

    酈採接連大戰,出劍太狠,毫不顧忌自身大道根本,劍心受損,受傷極重,對於劍道登高就此停步一事,酈採已經徹底看淡,更多心思和精力,轉去為門內嫡傳、再轉弟子傳道授業,而作為酈採開山大弟子的榮暢,是下任劍湖主人的不二人選。

    哪怕這三人,將來都有那過渡宗主的嫌疑,可不管怎麼說,在其位時,仍是北俱蘆洲的一宗之主。

    陳平安收起桌上家當,裴錢拉著小米粒和白髮童子告辭離去。

    寧姚問道:“煉劍一事,以後怎麼說?”

    陳平安頭疼不已,“斬龍石實在難找,找到了也未必買得到。”

    在桐葉洲與裴旻問劍一場,恨劍山仿造“古翠”的飛劍松針,徹底崩碎,而初一的劍尖,也折損嚴重。

    因為擁有一枚品秩不差的養劍葫,而且之前煉劍消耗不大,畢竟初一十五不是劍修的本命飛劍,故而一直不缺斬龍臺,陳平安在煉劍一事上,幾乎沒有怎麼頭疼過,結果現在就要開始還債了。

    尤其是成為劍修之後,一下子多出了籠中雀和井中月這兩把本命飛劍,所以陳平安如今所需斬龍臺,註定分量不輕。一想到此事所需神仙錢,陳平安就覺得心驚膽戰。而且斬龍臺,一向是有價無市的重寶,除了劍修拿來煉劍,事半功倍,練氣士還有諸多妙用,擁有此物的仙家修士,幾乎都不願意出售。錢沒有可以借,斬龍臺誰肯借?

    寧姚說道:“飛昇城那邊也沒剩下,否則這次我會帶在身上。”

    陳平安抬起頭,與遠處的白髮童子以心聲問道:“歲除宮那邊,有無多餘的斬龍石?”

    白髮童子遙遙心聲答道:“有啊,歲除宮最喜歡收破爛了,什麼寶貝都有,斬龍石就有兩大塊呢,等人高,給那傢伙親手雕琢成了一雙道侶模樣。剩下的邊角料,他都隨便送人了。”

    陳平安嘆了口氣,那就別想了。

    那麼眼下就只有三個選擇了,大驪宋氏的皇庫秘藏遺留,真武山祖師堂,斬龍之人有可能私藏此物。

    家鄉西邊大山,唯有一座龍脊山被大驪朝廷設為禁地,因為龍脊山有座斬龍崖,一分為三,風雪廟,真武山,阮邛各佔其一。

    對龍脊山斬龍臺的開鑿一事,數十年間,官禁森嚴,極為隱蔽,聖人阮邛所得,所採之石,自己只留下小半,其實大半,都送給了大驪朝廷,然後幾乎都被大驪宋氏皇帝全部都拿去抵債了,主要是給墨家。墨家鉅子打造出來的那座城池,其中最重要的幾種天材地寶,其中就有斬龍臺。

    大驪宋氏先後兩位皇帝,對阮邛這位有功於國的首席供奉,自然禮重。在大戰過後,一洲山河版圖之上,許多原本悄然隱匿大澤大野的龍蛇紛紛湧現,可阮邛那個大驪供奉的頭把交椅,依舊雷打不動。

    風雪廟的那一份,卻早已暗中被吃空了,但是風雪廟卻半點不虧,得了兩門可以讓直達上五境的失傳道法,以及一條更為高玄的劍道。

    真武山那邊,陳平安暫時不知這些年搬運了斬龍石作何用,因為馬苦玄的關係,陳平安其實一直不願意主動跟真武山往來。

    當然不是沒有斬龍石就無法煉劍了,天下劍修擁有斬龍臺的,到底只是極少數。

    但是陳平安希望煉劍更快,更快躋身仙人境。

    寧姚說道:“回頭可以問問崔東山。”

    陳平安點點頭。

    之後繼續渡船南下,陳平安一天喊來裴錢,為她教拳,不過沒喂拳。

    陳平安與裴錢所教之拳,是寧府白嬤嬤自創的拳法,拳法拳招,也都沒個名字。

    劍氣長城的純粹武夫,要成為大宗師,就跟寶瓶洲以前出現一位上五境劍修差不多困難。

    在屋內,陳平安緩緩出拳,裴錢在旁跟著演練就是了。

    拳招是死的,人身小天地內的“拳路”卻是活的,一口純粹真氣,具體如何運轉,如何過山入水,怎麼調兵遣將,讓武夫真氣不斷壯大,拳意愈發純粹,才是真正的關鍵所在。不然再好的拳招,都成了繡花枕頭的江湖武把式。

    崔誠在二樓教拳,話糙理不糙,武夫技擊分高低,一個是我拳腳足夠重,若決意分生死,一拳下去,就能送人去鬼門關投胎,一個是我之體魄不紙糊,簡而言之,能打得倒人,也能捱得打,再這之中,又有個“會”字,最是緊要精髓。打得倒對手,分勝負分生死,道理在我。扛得住被打,不輸拳,“會”被打一事,就成了助我打熬體魄,不但不傷根本,不留沉痾隱患,還可以砥礪境界。

    什麼撼山拳,只知遞拳,不會養拳,老夫隨便翻幾頁,就有一股子土腥味撲面而來……

    早年竹樓學拳,陳平安也替撼山拳譜說過幾句公道話,被打得多了,也就實在沒那膽子多說什麼,被老人腳尖一戳心口,再那麼隨便一挑,整個人後背撞在天花板上,真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如此喂拳裴錢,陳平安不捨得,根本狠不下那個心。

    陳平安甚至直到今天,都沒有與裴錢問過她在竹樓學拳的詳細過程,想也不敢多想。

    所以很多時候,陳平安私底下檢討此事,都覺得自己,是不是真的沒有什麼教拳資質?

    陳平安在屋內收手停拳,說道:“文廟那場問拳,勝負不算懸殊,但是師父輸給曹慈的,不止是境界差距。”

    止境一境三重樓,氣盛,歸真,神到。

    曹慈隨時都有可能躋身神到。

    一場青白之爭,雙方打得有來有回,不過結果明顯,曹慈受傷很輕,那點淤青,至多幾天就散,反觀陳平安卻要當好幾個月的藥罐子。

    這就是差距。

    裴錢依舊在走樁,輕聲問道:“師父,你覺得我應該在哪裡破境,是不是在桐葉洲更好些?”

    陳平安氣笑道:“想這些有的沒的做什麼,九境躋身十境,是一道大門檻,你在哪裡破境都成,只要能破境。”

    裴錢哦了一聲,又問道:“師父,那我要是在落魄山破境,會不會搶了老廚子和種夫子的武運啊?聽人說過,好像一洲止境武夫,就像爭渡,船就那麼點大,誰先佔了位置,後邊的人就無法登船。”

    陳平安直接一板慄砸過去,“什麼事都能讓,唯獨習武登高不能讓路,與人問拳,要身前無人,習武登頂,要旁若無人。”

    裴錢點點頭,“曉得了。”

    回了落魄山就破境。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已經有信心打破瓶頸了?”

    裴錢嗯了一聲。

    陳平安笑呵呵又是一板慄,“拳已經教了,自個兒回屋練去。”

    教個錘子的拳。

    裴錢一走,白髮童子就大搖大擺過來串門。

    白髮童子在渡船上實在閒來無事,最近又主動開始跟隱官老祖做起買賣,依循牢獄裡邊的老規矩,它想要再湊齊一顆穀雨錢。至於湊齊了,怎麼用,它還沒想好。

    比如桃花渡茶肆那邊,它幫著那件暫名“水路”的法袍,補了許多內容。

    隱官老祖還是講義氣,沒有當真功過相抵,而是讓它掙了一顆小暑錢,而且雙方約好了,如果這件暫尚無成品的法袍,將來文廟之外,在浩然各洲銷量好,還可以增補一顆。

    此外,它開始撰寫一部拳譜,自己命名為“百家飯拳”,覺得風雅極了。

    拳譜上邊,詳細記錄了青冥天下止境武夫看家本領的三十餘拳招,其中不少都是已經失傳的殺手鐧。

    又小賺一顆小暑錢。

    拳譜封面之上,“百家飯拳”四個字,無比巨大,拳字腳邊,還有極其細微的“上冊”二字。

    陳平安也就只當沒看見,假裝不知它的那點小算盤。

    有上冊,自然就有中下兩冊,按照這位化外天魔一貫行事作風,說不定還有上中冊,中下冊。看

    看,半顆穀雨錢不就到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