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七百九十七章 果然

    渡船離地頗高,天風吹拂,不是神仙客,也像雲中人。

    陳平安笑著打趣李槐:“遊學這麼遠,還跟裴錢一起走過江湖,就沒有遇見心儀的女子?”

    何謂心儀,大概是人海熙攘,驚鴻一瞥,再難忘記。

    李槐搖頭道:“沒呢,我長得歪瓜裂棗,相貌隨我爹,女子只要眼睛沒瞎,都瞧不上我。這點自知之明,我還是不缺的。就算我想要被騙錢騙色,也沒那家底和美色啊,所以有一點好,以後真要有女子喜歡我了,肯定是真心喜歡我。所以急什麼,耐心等著。”

    其實李槐模樣不差的,一個濃眉大眼的年輕後生,長得怎麼都能算周正。

    嫩道人感慨道:“公子真是謙虛得可怕。”

    柳赤誠點頭附和道:“我第一次見著李公子,就覺得龍章鳳姿,天質自然。”

    酡顏夫人想起春幡齋的米裕,突然有些明白,自己為何與陳平安的關係一直半生不熟了,原來是差這個。

    對於嫩道人和柳閣主的“肺腑之言”,李槐就沒當真,罵我不重,誇我更輕。

    只說罵人,真正有氣力的,不在書上,也不在山上,還是家鄉那邊的村罵最厲害,偶爾一兩句,就能戳得人好些年抬不起頭,直不起腰,挑水都得揀選人少的時候出門。

    李槐趴在欄杆上,怔怔出神。

    好像自己的人生,總是莫名其妙的,措手不及的,讓他只能腳踩西瓜皮,滑到哪裡算哪。

    小時候,只是覺得學塾的齊先生,是個傳授學問很嚴厲、平時又很好說話的教書先生,就是窮了些,不然能連個媳婦都沒有?所以那會兒的李槐,小小年紀就打定主意,以後跟著爹孃下地幹活,上山砍柴燒炭,去龍窯當學徒都成,就是千萬不能當教書先生啊,這不是一隻能讓人吃飽的飯碗啊。後來才知道原來齊先生,學問比想象中要大很多,是儒家七十二書院的山長,更是文聖老先生的嫡傳弟子,還是大驪國師崔瀺的師弟,齊先生是一個很了不起的讀書人,瞭解越多,就越了不起。

    與董水井和石春嘉分別,只有他和林守一,選擇出門遠遊,追上了陳平安和李寶瓶。山山水水的,大白天的,瞧著挺好,一到晚上,就黑布隆冬的,看著嚇人。草鞋換了一雙又一雙。手腳都是老繭。

    李槐從沒有跟誰說過,當年跟著林守一出門,在趕上陳平安和李寶瓶之前的那段路,唸叨最多的一句話,就是讓林守一一遍遍發誓,哪天他李槐反悔了,要回家,你林守一一定要陪我一起回家。

    後來遇到了阿良,戴斗笠牽驢子的邋遢漢子,怎麼看都會被朱河隨便一拳撂倒在地上,滾來滾去。

    很多時候,李槐看阿良說話那麼欠,跟鄭大風一路貨色,一看就是那種家裡床鋪底下有木箱的人,裡邊說不定就會裝滿了婦人的衣裙、肚兜。李槐都要擔心阿良這個嘴巴沒把門的,不小心哪句話惹惱了朱河,畢竟朱河是福祿街那邊走出來的人,講究多,所以李槐才會一直幫著打圓場,自己年紀小,說話不著調,朱河總不好動手打人。

    阿良來得神神秘秘,走得又沒頭沒腦的,然後在路邊還遇到了大白鵝,於祿,不客氣。

    那個不客氣,長得很可以啊,得有兩個姐姐李柳那麼好看吧,一看就是不愁嫁的姑娘,可惜林木頭竟然還是一門心思喜歡李柳,李槐就想不明白了,他姐是給林木頭灌了迷魂湯?

    崔東山當時說陳平安就是他先生了,李槐一頭霧水,總覺得這些外鄉人的腦子都拎不清,你咋個不認爹?

    爹孃去了遠方,搬家了。姐姐在獅子峰當了山上的神仙。爹孃在山腳開了間鋪子,生意不錯,省吃儉用,沒什麼開銷,聽說孃親這次回到家鄉,在街坊鄰居那邊,說話都硬氣了,嗓門大了很多,帶著姐夫,一起跟她回了孃家,如今都敢挑三揀四了,不是嫌棄掌廚的小姑子,一頓飯做得油水不夠,不然就是筍乾老鴨煲嚼著不夠勁道呢,魚肉略帶土腥味呢。

    最要好的朋友,裴錢,她好像突然從一個小黑炭,就變成了個大姑娘,李槐直到現在,還是不確定裴錢到底是哪國的公主,怎就落難民間了,怎麼就給陳平安順手撿著帶在身邊了?

    天下大亂了,天下太平了。鄭大風不在落魄山看大門了,楊老頭不在了。姐姐嫁人了。陳平安當上隱官了。

    劍氣長城,被老瞎子收了徒弟,擋都擋不住,踹都踹不走,他李槐細胳膊細腿的,能跟誰說理去?當時陳平安又不在身邊。

    從來不知道個為什麼,反正事到臨頭,就得過且過,不然還能如何。

    不過李槐覺得自己很幸運,所以一直提醒自己要惜福。

    陳平安說道:“知道自己的斤兩,碰到難處難關,不怨天尤人,這就叫平常心,這一點大概是隨你爹,平時不明顯,其實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李槐聽著開心,不過嘴上還是說道:“得了吧,我就是窩裡橫,外邊慫。”

    印象中,陳平安好像很少罵人,也很少夸人。

    在一處街道,另外那個陳平安,一樣沒罵人,就是丟著石子。

    鰲頭山,劉聚寶和鬱泮水,兩位修士,自然是以陰神遠遊姿態,在此碰頭。

    事先詢問過董老夫子和經生熹平,真身留在文廟、陰神出竅一事,得到了那位文廟那邊的許可。

    董老夫子還難得開句玩笑話,說文廟這邊不敢耽誤兩位財神爺掙錢。

    皚皚洲劉聚寶,一天到底能夠掙著幾顆神仙錢,一直是浩然天下的一個謎。

    比如這次議事,劉氏夫妻雙方,就都沒閒著,婦人去了鸚鵡洲包袱齋,劉聚寶更是早已暗中花高價買下了整座山頭的府邸,只等議事結束,再對外公佈此事。

    劉氏接手鰲頭山後,各個府邸的瓜果酒釀,明顯都好了不少,尤其是那水八仙,滋味清絕。

    文廟這邊樂見其成,除了既有的問津渡,文廟建造其餘三座臨時渡口的開銷,都已經回本,還有賺。

    劉聚寶心中已經有了計較,山上會很快打造出鰲頭六景,兩個弈棋處,一處是少年姜太公的守擂處,另外一處只等懸掛匾額的涼亭,傅噤,林君璧,鬱清卿,都可以拿來宣揚,至於那個蔣龍驤就算了,太跌份,不招客,還容易趕人。

    此外還有張文潛領銜的詩詞題壁,多達數十人聯袂題詩花押,群賢薈萃。有畫家老祖師的一幅水陸畫,赭紅配綠色,色彩絢麗,各色人物五百餘位,琳琅滿目,各有千秋……以後凡有仙師遊歷、議事文廟,必然下榻鰲頭山。

    少年皇帝袁胄,滿臉漲紅,“可以可以,隱官大人好個淵渟嶽峙,光憑劍氣,就對那雲杪老賊施展了定身術。”

    “嚴大狗腿,撿漏功夫一流!他媽的,竟然給他撿了個飛昇境!羨慕死老子了。”

    “怎麼不打了,雲杪小兒,竟敢還有膽子放狠話?隱官大人,一劍戳死他……”

    大堂上,劉聚寶幾個安安靜靜看著那幅山水畫卷,各有心思,就只有少年在那邊聒噪不已。

    鬱泮水實在忍不了這位皇帝陛下的煩人,說道:“陛下,你不口渴啊?”

    柳歲餘笑道:“挺好啊,哪裡煩人了。”

    她早已踢了靴子,盤腿坐在椅子上,沒有穿襪,露出一雙美如羊脂的腳丫,腳指甲塗抹紅脂,十分惹眼。

    對面那位玄密王朝的皇帝陛下,跟個初出茅廬的說書先生差不多,關鍵是感情誠摯,聽著很解悶。

    少年皇帝學那書上的江湖人,高高抱拳道:“柳姐姐,我們真是一見投緣,如果不嫌棄的話,咱倆可以結為異姓姐弟,歡迎去我家做客!”

    柳歲餘笑道:“好說。只要俸祿錢足夠,別說姐弟,我這黃花大閨女,認個乾兒子都沒問題。”

    袁胄立即不搭腔,碰到高手了,敵不過。

    這些個混江湖的姐姐,葷素不忌,到底不是宮中那些木頭人可以媲美。

    劉聚寶和鬱泮水突然對視一眼。

    有人身形如虹,直奔鰲頭山。

    沛阿香疑惑道:“陳平安怎麼來鰲頭山了?如此興師動眾的,想做什麼?”

    袁胄白眼道:“這還用想,肯定是揍那個有宿怨的蔣龍驤啊,官場上一般人是燒冷灶,這傢伙倒好,豬油蒙心拆冷灶,這下好了吧,把自己老骨頭拆散架了吧。不打白不打,打完就跑,擱我是隱官大人,一定把那蔣龍驤打出屎來,再餵給蔣龍驤吃飽!”

    劉聚寶揮袖再起一幅山水畫卷,正是鰲頭山,很快一襲青衫就將那蔣龍驤拽走。

    袁胄一拍椅把手,“不愧是隱官大人,處處出人意料!這一手拖狗遠遊,風采絕倫了。”

    少年轉頭,“鬱爺爺,求求你了,幫忙牽線搭橋,與隱官大人好好說一聲,來咱們這邊,不當國師,就搞個宗門啊,咱們玄密出錢出力出人,什麼都好商量的,只要他願意開口,玄密就敢答應。我這個當皇帝的,去他那宗門掛個記名客卿,都是完全沒問題的,到時候隱官的法駕,蒞臨京城,我再讓禮部好好謀劃一番,非要來個青史留名的萬人空巷,我到時候再親自為隱官牽馬走入宮城,以後佩劍登殿,騎馬乘輿,不受宮禁……”

    劉幽州說道:“順上我,我也要當個記名客卿。”

    他越看這少年皇帝越順眼,以後有機會一定要多逛玄密王朝。

    袁胄說道:“劉兄,以後你要是去咱們玄密做買賣,甭管瞧上了什麼,從朝廷到地方,山上山下,友情價,一律八折。一口唾沫一顆釘,我今兒就把話撂在這裡了!”

    鬱泮水揉了揉額頭,攤上這麼個貌似傻子實則心黑的小崽子,能不頭疼嗎?

    劉聚寶笑道:“我在桐葉洲那邊生意攤得有點大,不適合跟陳平安和落魄山走太近,你們玄密王朝,是沒有問題的。”

    鬱泮水搖搖頭,不覺得陳平安與玄密王朝締結盟約,就一定是什麼好事。一來容易樹大招風。再者近則生怨,久住令人賤,頻來親也疏。這些老話得聽,老話的歲數,總歸是大過老人的。

    陳平安這個年輕人,只是行事像繡虎,可到底不是真繡虎。

    玄密王朝的國勢,蒸蒸日上,不用誰來雪中送炭,更無需錦上添花。一切穩步有序,只需按部就班行事,百年之內,就可以提升王朝名次。如果能夠抓牢這次攻伐蠻荒的機會,說不定一代人,就可以讓玄密王朝坐八爭七望六。

    鬱泮水開始挑刺,“桐葉洲那麼個八面漏風的爛攤子,看著處處有錢撿,遍地是機緣,可如果落魄山的下宗選址桐葉洲,與幕後劉氏,說不定就要狹路相逢,雙方鬧個面紅耳赤。你是個講究人,可是最近幾年你們劉氏手底下攏起的那些生意人,魚龍混雜,掙錢心很兇,就未必講究了。”

    一個家族,一個山頭,只要人多了,其實很多時候做事情,就會多餘。

    比如會擔心自己淪為尸位素餐的尷尬境地,要保住屁股底下那個風光的位置,做事掙錢,往往就容易太過用力,就像管著山水邸報的,哪怕是處清水衙門,落筆就往往管不住筆頭,就會好心辦錯事。再有祠堂和祖師堂負責掌律的,冷眼冷臉,看人都是錯,會習慣去挑刺,還有那些負責管錢袋子的,就會沒事找事,

    處處刁難自家山頭的求財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