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七百四十八章 山水有重逢

    在陳平安蹲著發呆的時候,唯一一個擁有方寸物的納蘭玉牒,取出了一部名為《山海補志》的神仙書,早年家族託人購自倒懸山,小姑娘動作極快,噼裡啪啦就給翻到了桐葉篇,神仙書上,一張書頁,能夠記錄十數幅山水畫卷和數千個細微文字,不曾修行的凡俗夫子,眼力不濟,看不清文字內容。

    陳平安當年囊中羞澀,只買了一部《山海志》,沒捨得買這更加大部頭、記錄山川形勝更加繁瑣詳實的《補志》。小姑娘開始為其他人解釋這處渝州仙家渡口的由來,小姑娘話語剛起了個頭,突然想起自己親筆抄錄的那句“提醒”,趕緊將書籍丟回方寸物,拍拍手,蹲在陳平安身邊,學那曹師傅伸手抵住泥土,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

    陳平安回過神,笑道:“這次沒關係,下次再注意就是了。”

    小錯早犯早知道,長輩早說孩子早記住。

    陳平安起身說道:“玉牒,我幫你遮掩一下,繼續翻書看,幫我們解釋解釋,其實我也不曉得這座渡口的歷史典故。可以的話,你用桐葉洲雅言。”

    “曹師傅會不知道?是考校我雅言說得流不流暢,對吧?一定是這樣的。”

    納蘭玉牒這才重新取出《補志》,用字正腔圓的桐葉洲雅言,閱讀書上文字。渝州是大盈王朝最南方地界,舊大盈王朝,三十餘州所轄兩百餘府,皆有府志。其中以渝州府志最為神仙怪異,上有仙人跡六處,下有龍窟水府九座,舊有觀廟神祠六十餘。眾人腳下這座渡口,名為驅山渡,傳聞王朝歷史上的第一位國師,漁夫出身,擁有一件至寶,金鐸,搖晃無聲,卻會地動山搖,國師兵解仙逝之前,專門將金鐸封禁,沉入水中,大盈柳氏的末代皇帝,在北地邊關戰場上接連大敗,就異想天開,“另闢蹊徑,開疆拓土”,下令數百鍊師搜尋江河峽谷,最終破開一處禁制森嚴的隱蔽水府,尋得金鐸,成功驅山入海,填海為陸,成為大盈歷史上拓邊武功、僅次於開國皇帝之人……孩子們聽到這些王朝舊事,沒什麼感覺,只當個小有趣味的山水故事去聽,而陳平安則是聽得感慨良多。

    陳平安其實想要知道,如今負責重建驅山渡的仙家、王朝勢力,主事人到底是大盈柳氏後裔,還是某個劫後餘生的山上宗門,比如玉圭宗?

    陳平安之所以沒有直奔家鄉寶瓶洲,一來是機緣巧合,剛好遇到了那條跨洲遠遊的綵衣渡船,陳平安原本想要通過購買船上的山水邸報,以此獲悉如今的浩然大勢。再者若是讓孩子們返回白玉簪子小洞天,雖然無礙他們的魂魄壽命以及修行練劍,但是大地天地光陰流逝有快慢之分,陳平安心裡終究有些不忍,好像會害得孩子們白白錯過很多風景。哪怕這一路遠遊,多是一望無垠的海面,景色枯燥乏味,可陳平安還是希望這些孩子們,能夠多看看浩然天下的山河。

    最後就是陳平安有一份私心,實在是被那三個古怪夢境給折騰得杯弓蛇影了,所以想要儘早在一洲山河,腳踏實地,尤其是藉助桐葉洲的鎮妖樓,來勘驗真假,幫忙“解夢”。

    事實上,事實證明陳平安沒白費功夫,方才突然蹲下身,就是陳平安差點一個踉蹌,這讓他立即心安幾分。

    陳平安起身後,刻意挺直腰桿,身形不再佝僂,只是這麼個細微動作,就會讓陳平安更不好受,但是裨益體魄更大。

    走路就是最好的走樁,就是練拳不停,甚至陳平安每一次動靜稍大的呼吸吐納,都像是桐葉洲一洲的殘餘破損氣運,凝聚顯聖為一位武運集大成者的武夫,在對陳平安喂拳。

    感覺狠狠打一架,九境山巔武夫的瓶頸,就能夠有所鬆動,直覺告訴陳平安,想要破境躋身止境武夫,極為不易,陳平安非但不著急破境,反而愈發珍惜桐葉洲這座天然“演武場”的無形砥礪。

    道理很簡單,曾經有人說過,十境之爭,就是決定他和曹慈未來武道高低的勝負關鍵。是連輸三場之後,這輩子就此一路輸下去,還是久別多年,第四場切磋,陳平安就此扳回一局,第一步,就看他能否以最強九境躋身武道止境了。

    一位年輕女修離開彩衣渡船,找到陳平安一行人,亭亭玉立,停步不前。

    陳平安假裝沒認出身份,“你是?”

    那烏孫欄女修,懷捧一隻造工素雅的黃花梨字畫匣,小畫匣四角平鑲如意紋白銅飾物,有那羊脂美玉雕琢而成的雲頭拍子,一看就是個宮裡頭流傳出來的老物件。她看著這個頭戴斗笠的中年漢子,笑道:“我師父,也就是綵衣船管事,讓我為仙師帶來此物,希望仙師不要推脫,裡邊裝著我們烏孫欄各色彩箋,總計一百零八張。”

    陳平安輕輕一拍斗笠,趕緊接過那隻字畫木匣,與管事黃麟道了一聲謝,然後感慨道:“早知如此,就不揭下酒壺上邊的彩箋了,回頭重新黏上,省得朋友不識貨。”

    女修以心聲說道:“師父讓我捎句話給仙師,中土文廟曾經下令山上禁絕山水邸報五年,還差了半年才解禁,所以我們渡船這邊不是不想賣,而是實在有心無力。”

    陳平安有些無奈,難怪當時登船沒多久,就察覺到渡船之外,有一道天上鏡光和一道仙人氣息的悄然遊曳,原來是自己這位桐葉洲修士,不小心漏了馬腳。後來渡船遇到海市蜃樓,若是自己沒有果斷出手,說不定那頓在蘆花島祖師堂欠下的喝茶,就要在綵衣渡船上邊補上了,除了大瀼水元嬰劍修,以及那位流霞洲女子仙人蔥蒨,極有可能會有其他高人一起落座待客。

    綵衣渡船這邊,烏孫欄次席供奉黃麟,其實是一位正統出身的儒家書院子弟,先前以文字傳檄鎮壓水裔,黃麟靠一身浩然氣,言出法隨,破開海市迷障極多,還有那聖賢書篇上的“遠持天子令”一語。至於黃麟如何舍了君子賢人身份,轉去擔任烏孫欄的供奉,大概就是亂世當中的一部鴛鴦譜?

    陳平安不由得想起那個渡船打趣自己的少年修士,好小子,挺會裝啊,還簪花小楷呢?少年看似插科打諢,實則心神平穩,言語與神色之間,竟是沒有半點紕漏,所以連自己都給糊弄過去了。

    於是陳平安說道:“你們渡船上有個少年夥計,雖然修道資質不算極佳,但是心性不錯,是棵好苗子,說不定會大器晚成。”

    年輕女修嫣然而笑,竟是與陳平安施了個萬福,“借前輩吉言,替我弟弟與前輩道一聲謝。”

    一場好聚好散。

    陳平安帶著孩子們,找到了開在驅山渡集市入口處的渡口坊樓。

    作為桐葉洲最南端的渡口,驅山渡除了停靠綵衣渡船這樣的跨洲渡船,還有三條山上路線,三個方向,分別去往黃花渡、仙舟渡和鸚鵡洲,渡船都未能到達桐葉洲中部,都是小渡口,無論是《山海志》還是《補志》都未曾記載,其中黃花渡是去往玉圭宗的必經之路。

    陳平安有些奇怪,為何玉圭宗沒有佔據驅山渡?按照《補志》所寫,大盈王朝執牛耳者的仙家門派,是玉圭宗的藩屬宗門,於情於理也好,出於利益訴求也罷,玉圭宗都該名正言順地幫助山下王朝,一起收拾桐葉洲南方廣袤的舊山河,而大盈王朝肯定是重中之重,將渝州說是兵家必爭之地都不過分,更奇怪的是,執掌驅山渡大小渡船事宜的仙師,雖然以桐葉洲雅言與人說話,竟然帶著幾分皚皚洲雅言獨有的口音。

    陳平安帶著一大幫孩子,所以格外引人注目。

    而且那九個孩子,一看就像資質不會太差的修道胚子,自然讓人羨慕,同時更會讓人忌憚幾分。

    只是肯定沒人相信,九個孩子,不但都已經是孕育出本命飛劍的劍修,而且還是劍修當中的劍仙胚子。

    何況是劍氣長城的劍仙胚子。

    這等光景,隨便擱哪兒,哪怕是在些以劍道立本的宗字頭仙家,讓某位劍仙親自帶隊,下山遊歷,都足夠嚇人,匪夷所思,所以陳平安就算扯開嗓子喊,可只要九個孩子不紛紛祭出飛劍,就都沒人相信。偌大一座桐葉洲,別說露面,能夠在山上湊出這麼多劍修孩子的宗門,屈指可數,就算有上五境劍仙親自護道,都不敢如此貿然行事。

    陳平安故意掏出一枚穀雨錢,找回了幾顆小暑錢,買了十塊登船的關牒玉牌,如今乘坐渡船,神仙錢費用,翻了一番都不止。原因很簡單,如今神仙錢相較以往,溢價極多,這會兒就能夠乘船遠遊的山上仙師,肯定是真有錢。

    不過這筆路費,只要練氣士運道別太差,就有機會找補得回來。只是比較考驗眼力,掙錢的多寡,靠機緣大小。

    盛世收藏古董珍玩,亂世黃金最值錢,亂世當中,曾經價值千金的古董,往往都是白菜價,可越如此,越無人問津。可當一個世道開始從亂到治,在這段時日裡邊,就是不少山澤野修四處撿漏的最佳時機。這也是修道之人如此重視方寸物的原因之一,至於咫尺物,痴心妄想,做夢還差不多。

    這會兒下山雲遊異鄉的練氣士,其實就兩種,下山散心求機緣的,和在人間找機會掙錢的,而且兩者相較於早些年的渡口遊客,要麼修為更高,要麼靠山更大,同時行事更加謹慎。

    就像今天陳平安帶著孩子們遊歷集市店鋪,道路上人不少,但是人與人之間,幾乎都有意無意拉開一段距離,哪怕進了人滿為患的鋪子,相互間也會十分謹慎。

    像陳平安這種帶著一堆孩子下山遊歷的,更沒人膽敢輕易招惹,能避就避。

    陳平安翻轉那幾顆小暑錢,其中一顆篆文,又是從未見過的,意外之喜,正反兩面篆文分別為“水通五湖”,“劍鎮四海”。

    陳平安很早就開始有意收藏小暑錢,因為小暑錢是唯一有不同篆文的神仙錢。

    相傳歷史上出自不同鑄造名家之手的小暑錢,總計有三百多種篆文,陳平安辛辛苦苦積攢二十多年,如今才收藏了不到八十種,任重道遠,要多掙錢啊。

    小小包袱齋,趕緊當起來。

    還有兩個時辰才有黃花渡船落地停靠,陳平安就帶著孩子們去那集市閒逛,各色鋪子,書畫,瓷器,雜項,大大小小的物件,不計其數,連那聖旨和蟒袍都有,更有那一捆捆的書籍,好似剛從山上劈砍搬來的柴禾差不多,隨便堆放在地,用草繩捆著,故而磨損極多,店鋪這邊豎了一道木牌,反正就是按斤兩售賣,所以鋪子夥計都懶得為此吆喝幾句,客人一律自己看牌子去。風雪初歇,曾經書香門第都要掂量錢袋子買上一兩本的孤本善本,浸水極多,如百無一用的文弱書生,溺水一般。

    陳平安這一路行來,掃了幾眼各家鋪子的貨物,多是王朝、藩屬世俗意義上的古物珍玩,既然並無靈氣,就算不得靈器,能否稱之為山上靈器,關鍵就看有無蘊藉靈氣、經久不散,靈器有那死物活物之分,如一方古硯,一枝禿筆,沾了些許先賢的文運,靈氣沛然,若是保存不善,或是鍊師消耗太多,就會淪為尋常物件。一把與道門高真朝夕相處的拂塵、蒲團,未必能夠沾染幾分靈氣,而一件龍袍蟒服,同樣也未必能夠遺留下幾分龍氣。

    靈器當中的活物,品秩更高,山上美其名曰“性靈之物”,大抵是能夠汲取天地靈氣,溫養材質本身。

    至於法寶,別說凡俗夫子,就是已是修道之人的山澤野修,一輩子也未必能夠見到幾回,事實上地仙之下的野修,都不太樂意跟法寶打交道,畢竟往往是此物一露面,就意味著他們與譜牒仙師在打生打死。僥倖打贏了,打了小的,還會惹來老的,總歸是極少佔到便宜的,更何談打輸了,極有可能都沒人幫忙收屍。

    陳平安只買了一把不太起眼的小攮子劍,一柄鍍金夔龍飾件的黑鞘腰刀,勉強能算靈器,多半曾經供奉在地方武廟或是城隍閣的緣故,沾了幾分殘餘的香火氣息。擱在世俗山下的江湖武林,能算兩把神兵利器,各自賣個五六千兩銀子不難,陳平安花了十顆雪花錢,鋪子說是買一送一。其實陳平安當包袱齋的話,沒啥賺頭。唯一能夠書算上撿漏的物件,是貨真價實的靈器,書上“玉砌朱欄”中的一塊材質似白玉的石質日晷,看那背面銘文,是一國欽天監舊物,鋪子這邊售價八顆雪花錢,在陳平安眼中,真實價格最少翻兩番,隨便賣,就是過於大了些,如果陳平安今天是獨自一人逛蕩集市,扛也就扛了,畢竟連更大的藻井都背過。

    要是換成陳平安當店主,就不該標價八顆雪花錢,太雞肋了,沒有方寸物的練氣士,難不成花了八顆雪花錢不說,註定短期無法脫手,就要眾目睽睽之下,揹著這麼大一物件,然後一路走南闖北?乾脆標價一顆小暑錢,回頭讓買家背起來也帶勁些,兜裡八顆雪花錢,跟懷揣著一顆小暑錢,感覺能一樣嗎?當然不能。

    所以陳平安最後就蹲在“小書山”這邊翻翻撿撿,小心翼翼,多是掀開書頁一角,不曾想店鋪夥計在門口那邊撂下一句,不買就別亂翻。陳平安抬起頭,笑著說要買的,那年輕夥計才轉頭去照顧其他的貴客。

    陳平安挑選了幾大斤官印秘藏書籍,用的是官府公文紙,每張都鈐蓋有官印,並記年號,一捆經廠本叢書,誰寫誰印誰刻誰印,都有標註,紙張極其厚重。還有一捆開花紙書,出自私人藏書樓,傳承有序,卻觸手若新,足可見數百年間的藏在深閨,堪稱書林尤物。

    不過真正值錢的書籍,值錢到讓店鋪修士都有所耳聞的某些皇室殿藏秘本,肯定待遇又有所不同。

    陳平安買了一大麻袋書籍,背在身上,結結實實,百餘斤重。

    付出的不過是五顆雪花錢,一顆雪花錢,可以買二十斤書,要是陳平安願意砍價,估計錢不會少給,卻可以多搬走二十斤。

    只是陳平安沒跟鋪子討價還價,怕一個忍不住,就包圓全買了,到時候別說方寸物,連一件咫尺物都裝不下。

    還是講個眼緣好了。

    孩子們當中,只有納蘭玉牒挑書了,小姑娘相中了幾本,她也不看什麼紙張材質、殿本官刻民刻、欄口藏書印之類的講究,小姑娘只挑字體娟秀順眼的。小姑娘要給錢,陳平安說附帶的,幾本加一起一斤分量都沒有,不用。小姑娘好像不是省了錢,而是掙了錢,開心得不行。

    陳平安就跟著有些笑意。

    一位同樣乘坐綵衣渡船的遠遊客,站

    在路上,好像在等著陳平安。